340.公爵(2 / 2)

宰相幾乎是絕望地嘆了口氣。

「閣下,您還在為多年前的那件事憎恨我們嗎?」

公爵的笑容冷了下去,不是水變成冰的那種冷,是絲綢化為刀鋒的那種冷,「哦?竟難為諸位記得陳年舊事,我也許應當替歷史的塵埃感激涕零?」

宰相皺起了眉,他深深吸了口氣,「當年確實是我們鑄下大錯,但一直糾纏過去,於未來並無助益,如今我們再一次站在歷史的交界點上,事關族群,請您暫且放下過往,為大局考慮……」

「夠了!!!」

細小的室內裝飾噼啪掉落,其余器具嗡嗡作響,狂風沖出露台,纏綿堆疊的紗霧為之一清,風鼓起人王身上的長袍,令他本就龐大的身形猶如山岳,他自寬大座椅站起,俯視公爵。

「這就是你對人王的忠誠?」他的聲音低得像是來自地底,令人從內臟開始戰栗。

公爵抬起眼睛,平靜地與之對視。

「你們如何定義忠誠?」

令人窒息的對峙中,侍從們的腦袋幾乎低到地下,顧問大臣們的目光在公爵和人王間來回移動,宰相垂下頭,做了個手勢。

「你們退下。」他輕聲說。

侍從們如獲大赦,顧問大臣略略猶豫片刻,也在低頭致意後退走。

接見室里只余三人。

絲絹般的淡紫雲霧重新聚攏,為空海下方的世界蒙上一層朦朧紗衣,濕漉漉的斑斕藤蔓沿著白色的露台石柱垂下,水珠反射光芒猶如寶石,半開放的接見室內裝飾華美,些許凌亂也不損其價值,但在尖銳黑暗的力量峭壁前,這些美的東西都不過虛無幻。沉默之中,宰相站了起來,走到牆邊,將手按上牆面,魔力的網絡瞬間布滿室內,查探無虞的他向人王點點頭,後者慢慢放松了身體,向後退回一步,重新落座,閉上眼睛,再次長長吐氣。

「我一直沒有請您坐下,老師。」他說,「請您原諒我不得已而為之的失禮。」

公爵仍舊站著,他的聲音也依舊冷淡,「你知道我很快就會離開。」

「這是無奈之舉。」宰相低聲說。

公爵垂下眼睛,「兩百年光陰,還不夠你們獲得自由嗎?」

「王座之上,何談自由?」人王苦澀道,「時間越久,沉痾越重。」

「在議會決定改變運行千年的巡回軌跡之後,局面便再難挽回,軌道分層之舉既缺乏嚴密計算和論證,又無人能再一力擔當調度的中樞之腦,諸多主城脫離空海之城的掌控,天空磁場失去秩序,在最初那段時間,甚至發生了浮空城相撞的事故,傷亡難以計數……一部分家族不得不降落地面,與其他種族爭奪生存空間,一部分想要重建秩序,還有一部分已經借勢升上高空,欲圖凌駕中央之城。」宰相說,「權力斗爭如同漩渦,無人能夠逃脫。我們本該同心協力為族群的未來而奮斗,亞斯塔羅斯陛下留下的時間表卻混亂了我們的步伐,新世界的大門還未敞開,貴族們已經在為想象中的地盤爭斗不休……」

「所以,」公爵輕聲道,「這都是陛下的錯?」

宰相沉默了片刻。

「這般局面,他不可能沒有預見。」

公爵露出嘲諷的笑容,「即便完成了弒君的壯舉,你們也還是寶寶呢。」

人王說:「不是我們——」

「有何不同?」公爵冷冷地說。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比方才所有靜寂加起來都要沉重,人王與宰相的權勢雖不夠確實,但兩百年來從未真正動搖,如今的他們在公爵面前卻像真正的罪人一樣,屈辱,然而無言以對。

縱然前王已在新世界重生,也沒有人會遺忘他為人族未來所作的種種謀劃和犧牲,貴族之間的斗爭越是激烈,人們越是回想起那位陛下在位時的種種英明,篡奪遺產的人並不會因為他留下的諒解書減輕罪名,這反而會成為他們相互攻訐的理由——道德的優勢相比力量並不那么直觀,但大家既然是高等人族,就得講點文明的東西,至少要懂得做表面功夫。

「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再無謂地消耗力量了。」宰相說,「新生代的流行病只是一個借口,元老們不希望您在渡界後表現太鮮明的立場……不要完全站在亞斯塔羅斯陛下那邊。」

「否則的話,他們會……用其他方法確保這一點。」人王說。

公爵看著他們,微笑道:「比如殺了我?」

「這是自取滅亡,沒有人能復制您的力量,但是……」宰相慢慢地說,「對您造成一些干擾是可行的。每個家族都認為自己的資源太少,人口太多,您的轄域兩百年來一直平穩安定,出產豐饒,既然您繼承了前王拯救族群的使命,那么再多承擔一些應有責任,更有益於您的光輝……」

「我會退位。」人王說,「他們將重新舉您為王,如兩百年前亞斯塔羅斯陛下期望的。」

片刻之後,公爵笑了起來,和之前虛假的,冰冷的,嘲弄的笑不同,這是真正愉快的笑聲,幾乎變成大笑,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真是……委婉曲折,別出心裁,」他說,「光明正大,一舉數得。」

「若您為王,將是眾望所歸,」宰相說得有些艱難,「然後所有的利益紛爭都會放上台面,擺到您的面前,兩百年來貴族間的實力分布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更重要的是,他們想要讓您重新調整浮空軌道,穩定局面,決定渡界的種族次序——」

「——成為另一位亞斯塔羅斯陛下。」人王說,「各種意義上的。」

他們一起看著公爵。

公爵仍然在笑,「自我從龍王宮歸來之後,從未有人問過一個問題。」

他柔聲說,「仿佛人人向往彼方樂土,如果有人要留下來呢?」

人王與宰相的神色發生了變化。

「如果只有共同的敵人才能讓你們團結,那不如現在開始期待。」

微不可查的震動從接見室各處傳來,蛛網般的裂縫勾連蔓延,從金屬,岩石到布料,物質間的聯系一層層斷裂,人王與宰相幾乎是瞬間就退至門邊,接見廳的大門打開,侍衛成群涌了進來。

「公爵……」被簇擁在人群中的宰相表情復雜,站在宰相身前的人王手指曲張了幾次,最終垂落。

「無論你們如何冒犯,我都會力保你們平安渡界。」公爵拿起面具,掩去溫柔的眼神和面孔,「然後……陛下等待著。」

沒有人王和宰相的命令,侍衛們連是否應當對這位大貴族舉起武器都猶豫不決,細小的砂石從加寬加大的縫隙中沙沙落下,還未落地就如塵如霧,在鋥光明亮的武器和法具表面蒙上一層灰翳,他們腳下的地面也開始崩解,符咒徒勞無功地閃爍著,人王和宰相仍舊沒有動作,侍衛們被迫向走廊退去,過程中有人不慎觸及兩側的金屬大門,發出刺痛的尖叫,精鋼融化了,融化的鋼水混合著符文流淌下來,然後,這些熾熱白亮的液體開始分絲,交織。

挾著花香的濕潤山風吹過來,將這一陣塵霧吹散,一群飛鳥自海面振翅而起,穿透空海之城下方禁制,閃電般直沖而上,筆直攀升的過程中,飛鳥們的身形逐漸生長伸長,纖薄鋒利的長羽扇面般展開,向後揚起,銀翼反射日星光輝,翅下符文法陣明明暗暗,黑衣黑靴的騎手們壓低身體,幾乎與山壁平行,來自天空的動力驅動著他們越來越快,即將達到頂點時,這支飛行的騎兵猛然翻轉,回旋改平,雲霧的漩渦中,公爵緩緩落在其中最大那架飛行器上。

接見廳所在的部分山壁完全消失了,光滑的截面倒映著這支不請自來的護衛。

公爵最後對他們微微一笑,側過身去,他身前的空騎兵推高護目鏡,露出一雙銳利的金色眼睛,他眯著眼,對著金屬細網背後的眾多侍衛,貴族乃至人王比了一個手勢,然後勾下眼鏡,一傾身體,唿哨聲中,這支空中騎兵沉入雲中,以天為海,乘風破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