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6.我全都要(2 / 2)

沒有人知道這些刺客後來去了哪里,當探聽了一整天消息的赫曼回到自己的住所時,發現他的卧室大門敞開,一名中年人坐在他的書桌邊,桌面放著一疊羊皮紙,他的風聞錄。

「伯爵大人……」赫曼喃喃。

「我看過了。」他的伯父用一句話解釋了所有,「你是個聰明得出人意料的孩子,我很驚訝,過去的我居然沒有發現這一事實。」

赫曼垂手低頭,謙恭謹遜。

「你可知道今天發生了什么事?」伯爵問道,然後他告訴赫曼,深受國王寵信的侯爵大膽地向白船派出了刺探者,不僅徒勞無功,還遭到了羞辱式的報復。事情將被掩蓋過去,因為王國既不能停止和這些居心叵測的的異國人的貿易——無數商人正在為神奇又精美,同時堪稱廉價的大量商品血蛭般趕來,在異國人和那些商人身上,不論其他收益,僅過路費和交易稅就令人頭暈目眩,也不能停止異國人對王國土地的收購——目前大都是些偏僻,荒涼,不值一看的貧瘠田地,水溝,荒山野嶺之類,沒有人想看到異國人帶著他們賺取的巨額財富離去,那是在對王國放血……

「所以這是一項對王國至關重要,幾乎能決定所有人未來的使命,」伯爵說,「你可願意為了王國的安危,家族的未來,做一個忍辱負重之人,用你的聰明和敏銳為我們取得情報?」

他看著赫曼,「只要你能歸來,我就將你列為第二順位繼承人,國王也將對你授予爵位。」

「為什么不是第一順位?」

「那是為了你好,孩子。」伯爵說,「會問出這種問題,說明你的學習還不夠,看來我需要親自對你教導一段時間。」

夏拉是個女孩,母親在她還未記事的時候就已病死,身為碼頭苦力的父親娶不起第二個老婆,何況他也完全沒有這個打算。夏拉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更遑論「教育」、「未來」和「榮耀」一類的字眼,十歲之前,她是碼頭上四處躥行的耗子之一,僥幸未得大病地活了下來,並且牙齒沒有損傷太明顯——她害怕和躲避絕大多數爭斗,雖然撞不上什么「好運氣」,卻也盡可能地保護了自己瘦小的軀體,十歲之後她的父親開始對她履行職責,她開始有規律地獲得食物,不再飢餓地去郊外剝食嫩枝,她的頭發不再像塊氈布,隔一段時間擦拭手臉,她的父親以一只野兔作為報酬,使她得以和鄰居的女人學習漿洗、縫補衣物,烹煮食物和看顧家禽等等,每日鄰居和家中的家務完成後,她不僅在深夜有家可歸,還能在火堆前鋪一張浸滿油泥的粗麻墊布,獲得安穩甜美的睡眠。

父親有時也會撫摸她的頭發和肩膀,,面帶笑容稱贊她是個好女兒,所以以後也一定要做他的好妻子,決不能像她那個可惡的母親,他不僅願意娶她,還為她看病付出了足足十個錢,她居然只活了三年,連個有用的兒子都沒有生下來——不過在成為妻子之前,她還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替母親補償父親。

在鄰居女人告訴父親她已經足夠十二歲的第二天,她被父親帶去浴室,洗了可能是記憶以來的第一個熱水澡,浴室里的女人把她搓洗得像是脫了一層皮,然後她們給她穿上一身帶花邊的衣裳,把她濕漉漉的頭發扎起來,用顏料在她的眼睛底下畫了一朵花兒。

「真是個可愛又可憐的小東西啊。」她們用一種充滿同情但又空洞的語調說。

然後她回到了自己信賴仰慕的父親身邊,被他帶去了一個充滿人,並且除了人和牲畜幾乎見不到其他東西的市場,她的裙子濺上了泥點,她低頭用指甲去摳的時候,在裙擺上看到了其他陳舊的痕跡,它們點點滴滴,甚至是成片地染在裙擺上,有點兒像……

父親推了她一把,她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兩步,手扶住籠子的邊沿,一個幾乎像她的家那么大,只是更低矮的籠子,里面許多跟她同樣稚嫩的面孔齊齊轉過來看著她,父親又輕輕推了她一把,「進去啊,快去。」

她還是走進了籠子,同時有點茫然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父親的面孔在逆光中,他的聲音帶上了一點急迫,「記住我說的,記住看有錢的老爺!你能做到!記得!」

他很快就被人搡到一邊,另一個成年人大力關上了籠子,鐵索和鐵鎖碰撞出聲,然後靜靜垂落在她頭頂,她低下頭,手腳並用地爬進了那群孩子堆,把自己的面孔藏進他們之間。

她現在又是「耗子」了。

許多人在籠子面前經過。有些人看都不看,有些人會打量這些男孩和女孩一會,有些人會上前問價,然後搖著頭走開,看管籠子的人對這些人毫不在意,目光只在衣飾鮮亮的行人身上流連,真正的主顧上門的時候,他們就從籠子外伸進來一根棍子,用扁平的前端把一個個孩子的面孔抬起來。

沒過多久兩個女孩就被挑走了,付錢之前那個人朝她的方向看了好幾眼,她回以他呆滯的眼神,他於是不再注意她,用繩子牽著那對姐妹離開了。很快又有人過來挑揀貨品,這次她一眼就被看中,他們把她拖到籠子邊,捏著臉頰檢查她的牙齒,把她的裙子從下往上撩起的時候,一陣喧鬧聲響從遠處傳來,許多人大聲喊叫,把一句話送到市場各處:

「封市——封市——封市——」

「奉拉莫斯伯爵之名,今天人市被老爺包下了——」

剛剛帶走兩個女孩的人又匆匆走了回來,把她們重新塞進籠子里,但點算錢幣數目的賣主和買家臉上並無多少不滿之色,說了幾句話後,連籠子的主人都用鞭棍甩出兩個部下,讓他們跟著興沖沖的人流朝一個方向小跑——「伯爵老爺的貴客至少要買走集市六成的貨,凡是把今天買賣退還的都補最少一個金幣!」

集市空曠並安靜下來,熱鬧都聚在遠遠的另一頭,除了牲畜的嘶鳴和人的呻吟,賣主低低的議論聲,就只剩下風的聲音,然後風中又傳來了話聲和笑聲,在風吹來的方向,穿著靴子和系著綉花腰帶的管家帶著仆人與一群異國人笑談行來。奴隸賣主們停止交談,望著那幾人吃驚道:「白船?」「是白船的人?」

關於白船和白船之人的傳聞早已傳遍布王都,其中自然包括他們的衣著外貌,有時候人和人之間有這樣大的不同,即使同樣長著耳眼鼻舌,貴族與商人,商人與平民,甚至奴隸與平民之間的差別一望便知,這些來自神秘之地的異鄉人同是如此,他們的衣著,他們的面孔,他們的口音,他們的眼神,他們全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在訴說著他們和這里不同,他們的目光掃過集市街道兩側時,連最麻木的奴隸都要動彈一下。他們看到了籠子們,然後走了過來。

「這么小的……也賣?」為首的男人說。

「不,老爺,他們大多是租用的。」管家用一種自然而然的諂媚態度說,「當然,只要價錢合適,什么都好說。」

那個男人笑了起來,「很好。」他對管家說,並沒有看奴隸賣主一眼,「這里的,小的,女的,男的,我全部都要。」

父親欣喜若狂地賣掉了她,她從未見過那樣的笑容,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再也不能當他的妻子了。但父親馬上就安慰了她,說他從來沒有見過像她一樣好運氣的女孩,買下她的可是一個真正的老爺!有什么比屬於一個老爺更好的歸宿呢,不管是當什么吧,他可是連做夢都想不到呢!

但被送走時,一個同行的男孩顫抖著對他們說,那些異鄉人都是巫法師的手下,他們這些沒什么用處的孩子被買下,是給港口那座巨大白船里的怪物做糧食的,那艘船那么大,那么快,那么可怕,就是因為有一條巨獸被鎖在了船下,船上煙囪里的黑煙就是它的呼吸,它的肚子大得一次能裝下所有人,就像鐵匠的爐膛一樣天天燒得通紅,他們會被扔進去,在里面活活燒成灰燼——他被拐賣之前也是一個商人之子,他知道的!

所有的孩子都顫抖起來。

——但是,夏拉在恐懼之中想,白船是什么呢?怪獸又是什么模樣的呢?

馬車停了下來,簾幕被車夫翻到車頂,軟弱無力的孩子一個個被拉下去,夏拉睜開緊閉的眼睛,淚水之中,一個純白的世界出現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