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無情對無腦」(2 / 2)

「——他們不是還好好地住在石頭的房子里,烤著爐火,喝著肉湯,想要如何驅趕、消滅我們嗎?」李瑟身體前傾,目光緊緊盯著他的聽眾,手臂卻指向窗外,指向東方,指向那山丘之頂的城堡,「他們對我們是如此憎恨,恨得想要用一百種殘酷的辦法殺死我們,或者把我們變作奴隸;他們是這樣地貪婪,連心肝都是金錢的形狀,沒有一點地方留給良心;可他們又是這樣地無能,一場雨災就讓他們像田鼠一樣縮在洞中,不敢與我們爭鋒。不過,固然天災能讓他們老實一時,但只要等到天氣一晴,毒蛇就要出動了!」

台下一陣憤怒和不屑的嚷嚷。

李瑟提高了聲音,「我們當然不害怕他們,因為誰要再讓我們回到過去的日子,我們就要和他拼命!我們想一想,在老爺們寫信給那些領主的時候,在老爺們許諾只要能把我們殺死或者驅逐,他們就願意付給領主多少金幣,多少貨物和多少奴隸的時候,他們可曾想過,我們這些人,這些他們眼中的敵人,也同樣地怒火熊熊?就在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在雨水中發抖,在飢餓中煎熬,盼不來一點神明的憐憫,在這座城外,在村庄里,在泥地旁,又有多少農民、佃戶和農奴對著發芽的種子,對著死去的家畜和腐朽的農具,與家人一同等死?」

他高聲質問:「受苦的人,老爺幾時看在眼中?」

「沒有!」人們大聲回應,「他們從來不看!」

「絕望的人,他們幾時有過憐憫?」

「沒有!」人們回答,「他們鐵石心腸!」

阿托利亞張了張嘴,忍不住再去看她的老師,然後她看到了他眉間深深,深深的憂慮。

「我們的兄弟盟,我們的姐妹會,把那么多受苦的人集中在一起,靠我們自己的勞動,讓我們能夠得到食物、衣物和葯物,讓我們和我們的家人能夠在災難中生活下去,但我們的兄弟盟,我們的姐妹會,在這座城市的人中還不占多數;我們曾經受過苦,還在受一些苦,可我們有很大的希望,但那些沒有加入我們,甚至不知道我們的人們呢?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還在忍受我們過去忍受的痛苦,他們沒有希望,也沒有生存的依仗,我們組成兄弟盟和姐妹會本就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受苦,難道我們要像老爺們那樣,對他們受的苦不去看,不去聽,也不去憐憫嗎?」

「不——」

李瑟高高揚起了拳頭,用力揮舞著它。

「我們只有一個人,只有我們的小家庭的時候,我們如此弱小;但當我們團結在一起,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時候,我們就強大了起來!」李瑟說,「我們有了自己的力量,難道同樣要用這種力量來奴役他人嗎?難道我們不應當去拯救弱小,反抗盤剝,解除奴役,與我們的敵人斗爭,取得我們的勝利嗎?難道我們不想變得更強大嗎,直直到沒有任何人再踩在我們頭上,說,這是奴隸——」

一陣響亮的呼應猛然爆發,那聲浪甚至波及東棟旅舍,讓一些人忍耐不住從窗中探出頭來張望。但大驚小怪的只是少數,真正的熟客對此並不過多關注,住在這里的商旅許多早已了解這處公館,他們知道西棟都些什么——無非粗野的搬運工,碎嘴的洗衣女工,廚子和他們的幫佣,倉庫,儲藏室和許多的擁擠通鋪,如此等等。一牆之隔卻是兩種生活,只有一些通道將兩處聯通起來,讓住客得以既清凈又便利,既安全又自在地渡過這段旅居生活。只是那些想法總是不同尋常的外邦人似乎覺得他們的雇工也應該得到一些享受,或者這只是他們又一種回收工錢的手段,總之就是他們也在那邊安排了一個舞台,因此在偶爾的有些時候,人們會聽到一些木訥愚蠢的下等人發出的屬於他們自己的歡樂的聲音。

這雖然不是不可以忍受、但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不過外邦人嘛,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想什么,誰要是好心去對他們提點意見,說不准會發生什么倒霉的事——這種事情似乎從未發生過,也不能阻止人們有這樣的念頭。就像他們的貨物當然是好的,甚至好得過了頭,可他們的言行總有些稀奇古怪,不完全像生意人的模樣,自然,每個城市,每個人種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可就算是跟他們交易了兩年,將這處旅舍當做瑪希城落腳地的商人,也沒能跟外邦人成為真正的朋友。甚至不是因為這些外邦人不開朗、不熱情、不好客,但似乎「外邦人」這個身份,他們那特殊的語言和特殊的文字已經注定了某些事情。

誰會對不知來歷、不明底細的人真正交心?

誠然,他們販賣的那些名目繁多、規格劃一、質量更是上等的貨物從何而來,由誰制造,是非常值得探究的,他們用以運輸的船只,也很難讓人不去聯想另一座港口遭遇過的慘劇,以及在那之後流傳的似真似假的精靈航船,有許多人——不只是和他們交易過的許多人非常好奇,是什么樣的天賦者在背後支持這些外邦人,讓他們如此大膽又迅猛地、以非戰爭的手段入侵一座城市?

他們的動作是這樣快得嚇人,使用的手段又是如此……非同一般,以至於其他城市在與瑪希城爭奪貨源之前就察覺了危險。瑪希城的商會和貴族同「外邦人」對峙局面漸成的時候,別地的城市和領主也如同鬣犬在窺伺、在等待,並暗暗添薪加柴、煽風點火,期望一個最好的兩敗俱傷的結果——

阿托利亞食不知味。

在她身邊,她的老師也是心事重重。

一道湯汁先是澆到了她的,接著是老師的盤子里,阿托利亞抬起頭,一個扎著頭巾的廚娘看著他們,關切地問:「就吃了一半,你們是今天被風吹得頭痛了嗎?」

她連忙搖頭,她的老師也緩緩搖頭,他們的同桌人對廚娘笑道:「別管這兩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我會幫你把她們喂飽的。」

那個抱著湯鍋的女人走向了下一張桌子,那位同桌人才轉過臉來,「阿托利亞,你想不想要來點熱糖水」他又看向她的老師,「你今晚看起來實在不太好,你在想什么?」

阿托利亞只是猶豫了一下,同桌的另一個人已經拿走了她的杯子,起身走向舞台下那排成一列的大鍋子,不是因為她是女孩又頗有美貌,而是「外邦人」們對孩子都尤其地照顧,阿托利亞今年十三歲,在他們看來完全只是個孩子。

「我……」她的老師遲疑著,「我在想剛才的事。」

他停了下來,他對面的同伴也靜靜地等待著。

「……會不會有些過了頭呢?」老師說,「我是指……這樣,這樣的仇恨。」

「這種仇恨?」另一個同桌人疑問。

老師一手支著桌子,為難地看著盤中食物,「李瑟他這樣地鼓舞他們的仇恨,是一點緩和的余地都不保留嗎?難道雙方必須這樣地不死不休嗎,在已經死去了不少人之後,繼續推動人們更加地對立,難道不會讓後果變得更加……更充滿鮮血嗎?」

其他人沒有說話。

回來的人把杯子放到阿托利亞面前,她雙手握著溫暖的水杯,屏住了呼吸。老師抬頭看向身邊的人,下定決心一般地說:「必須消滅一方才能得到和平,難道我們的術師……當初也是這樣地征服他的盟友嗎?」

如果說方才的氣氛只是有些凝滯,在這一句話落下後,這張桌子周圍的空氣就變得讓人極其難以忍受了起來。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間,阿托利亞才放松身體,深深呼吸幾次,她的心還在跳個不停,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把剩下的食物吃完的。在那句話之後,桌子上的大人們就爭吵了起來,讓夾在其中的她像艘風浪中的小船,然後那個給她拿糖水的人帶她去了別的桌子,而那場壓抑又激烈的爭論在引起更多的爭議之前,被會議召集的鈴聲中止了。

阿托利亞又握著護身符祈禱了一會兒,才跪到地上,把貼在床板背後的一個兩層牛皮的袋子拿了出來,她又檢查了一遍門閂,才坐到桌前,從皮袋中取出她偷偷藏下的橫紋紙,雖然這是外邦人的造物,但法師們早已驗證過其上絕無可能附著法術,更何況這是外邦人發給孩子用的。她將紙張鋪在桌面,拿起一支蘸水筆,用清水化淡墨色,等待了好一會,她才終於寫下第一行字:

「極其嚴重。他們同樣想要動手。但仍未見到弓箭、長矛之類的武器。不見坐騎。他們極有信心。來了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據稱,此人及其同伴帶有巨大造物……」

在她絞盡腦汁傳達信息時,在這棟建築最下層的一個房間中,數十名男女坐在長凳上,抓著筆,按著本子,凝神傾聽前方講桌後那名黑發青年極其冷靜,並算得上簡短的發言:

「……短期目標,是必須徹底奪取城市統治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