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前兩個月他有個學術項目,本來有機會升副科級的,被他放棄了,說沒意思。」

任家遠一下子驚住了,久久沒有言語。

等待和擔憂讓韓越焦躁起來,任家遠這樣子又讓他更加心煩:「你在那想什么呢?白問大半天,得出結論來沒有?」

「……我說韓二少,你,你不覺得……」任家遠斟酌了一下詞句,十分小心的問:「你不覺得你那相好的他……他根本沒計劃過未來嗎?」

「啊?未來?」

「正常人都是要計劃未來的,比方說司令夫人想給你家老大找個有實權的位置,我計劃下半年給科里進一套進口儀器,而你計劃明年升副廳級。這種計劃表明人有往前奔的勁頭,有活下去的欲望,只要是正常人都有對於未來的規劃。但是你看你相好的,他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一個人過著,不存錢不買房,手里一分余錢都不留,該吃的都吃了該享受的都享受了,甚至連升職這樣的好事都不願意去干……」任家遠頓了頓,下結論:「他可能根本就沒想過自己還有未來。」

韓越心中的隱患一下子被刺中了,差點把他刺得跳起來:「你該不會又想告訴我抑郁症嚴重了有自殺傾向吧?我,我當初雖然不厚道一點,但是也沒天天對他非打即罵的啊,我還是有好時候的呀……雖、雖然我脾氣確實差一點,但是我也能改的,我心里還是挺疼他的啊……」

韓越有點混亂了,心里焦躁得如同有貓在抓。自從跟他發現楚慈在吃抗抑郁葯之後他就仔細觀察過,發現楚慈確實個性很消極,除了吃喝上細一點,平時沒什么興趣愛好。大多數時候他閑著沒事就靜坐著,望著窗外的天空不說話,有時一坐能坐一下午。

他也沒有朋友,在單位里工作快兩年了,沒認識什么熟悉的同事。人家呼朋引伴出去玩想不起來叫他,他平時干什么也獨來獨往,從沒邀請過別人。

要說個性孤僻吧,他又不是那樣的人。楚慈個性是十分好的,待人接物都溫和有禮,平時工作不爭不搶,就是最挑剔的同事也找不出他什么茬來。

他只是跟人保持著距離,在距離以外彬彬有禮,溫和卻疏離。

這樣的人要是心里存著自殺傾向,那可一點也不奇怪。

韓越越想越膽戰心驚,恨不得這就沖到手術室里去把楚慈搖醒了,剖心掏肺的問他到底是不是打算自殺,求他別有什么沖動的念頭,倆人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韓越從小到大沒有特別喜歡過什么,他跟家庭的感情一般,跟兄弟們的感情倒是很深厚,平時在部隊里跟上下級的關系也很融洽,但那都是些粗糙耐摔打、一塊兒嘻嘻哈哈的朋友。他從來沒有像喜歡楚慈這樣喜歡過什么人,有時恨不得把他當個寶貝一樣捧在掌心上,有時又恨不得弄個鐵鏈子把他鎖在自己身邊,不准他看別人,不准他跟別人說話,讓他眼里只有一個自己。

他有時只恨找不到由頭來對楚慈好,但是又覺得哪怕對他好了,他也不在乎。只有對他不好、找碴對他發火的時候,他才會多看自己兩眼,哪怕那兩眼是輕蔑的,厭惡的,甚至是憎恨的。

這時隔離門開了,一個專家走出來對任家遠笑著打了聲招呼,又轉向韓越說:「韓二少,人已經醒啦!您進去看看?」

韓越一下子跟打了雞血似的,根本不用人家說第二遍,只心急火燎的對醫生點了點頭,就拔腿沖了進去。

任家遠在身後翻了個十分克制的白眼,聳了聳肩。

楚慈躺在推床上,臉色和身上蓋的毯子一樣雪白。看到韓越進來,他只微微挑了下眼皮,就緩緩的轉過頭去。

韓越訕訕的停在他床邊,想繞過去看看他的臉,又尷尬的停住了腳步。邊上幾個專家都陪著笑跟韓越打招呼,看韓越心不在焉的樣子,也都識相的找個借口紛紛退下去了。

人這邊一走光,那邊楚慈就閉上了眼睛,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

韓越在他病床邊上繞了兩圈,想道歉又死活說不出口,僵持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楚慈微微一動,韓越嚇了一跳,卻只見他把頭更深的埋到枕頭里去,又不動了。

韓越糾結無比的站在他病床邊,看著他靜默的背影發呆。也不知道多了多久,他才聽到楚慈輕淺規律的呼吸聲傳來,那是他已經睡著了。

韓越愣了一下,慢慢坐到床邊上。

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這聲道歉,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暗流洶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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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慈這一次胃出血,實實在在把韓越給嚇著了。

倒不是說韓越從沒見過人胃出血,比這狠上百倍千倍的他都見過,而且見了都眼不眨心不跳的。主要是他沒見過自己喜歡的人胃出血,而且是被自己活生生打出來的。

按任家遠的話說,就是韓越一下子變身二十四孝好老公了,他用excel統計了一下,以往平均一天發一次大火摔兩次桌子的韓二少,在楚慈住院的半個月里竟然只掀過三次桌子,還是背著楚慈偷偷掀的。

那三次掀桌的原因都是楚慈不理他,韓越燉好了湯煲好了粥,巴巴的給人送過去,結果楚慈看都沒看一眼。

韓越畢竟身處上位習慣了,一時拉不下面子,整天陰著個臉還要強自忍耐,幾次差點在楚慈病床前翻臉,然而僵持了幾秒鍾之後都勉強一笑忍了下去。

不得不說韓越還是有點北方男人的味道的,他忍氣不發的時候也沒有擺出一臉難看神色來,而是咬牙在臉上顯出哈哈一笑天氣真好的表情,絕不給楚慈半點難堪。

只有有一次他半哄半騙的想要喂楚慈稀飯,結果被楚慈一抬手掀了碗,頓時米粒滴滴答答灑了韓越一身。當時韓越臉色一變就想發火,忍了好幾秒都沒忍住,最終把碗重重一跺:「你這是存心找不痛快呢吧?」

楚慈眼睛都沒抬,淡淡的問:「裝不下去了?」

韓越一哽,轉身沖到門外去抽了根煙,再回來的時候臉色已經恢復如常,甚至還對楚慈殷勤的笑了笑:「犯了點兒渾,啊,別介意別介意。你還想吃點兒雞蛋羹不?」

任家遠在邊上看著,簡直唏噓不已。

楚慈的胃潰瘍是慢性的,只是那天情緒激動才造成的血管賁張,任家遠研究了一下,覺得這個病可大可小。本著敬業救人的原則,某天查房後他沒有立刻就走,而是站在床邊上對楚慈笑道:「楚工,以後要戒煙戒酒啦,好好保養倒是沒問題,怕就怕一路糟蹋下去形成胃癌早期,那可就麻煩大了。」

韓越開會去了,病房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楚慈面無表情的看他一眼,扭過頭去不說話。

從這個側面來看,他的臉頰明顯有些消瘦,但是顯得面部線條更加鮮明優美了,從鼻梁到嘴唇的線條幾乎找不出半點瑕疵,就仿佛一尊蒼白致的大理石雕塑。

任家遠心說這個工程師果然還真他娘的漂亮……他咳了一聲,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擺出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說:「楚工,你是國家高知分子,國家還等著你去做貢獻呢,咱們沒事要好好保養身體你說對不對?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了本錢咱們還革什么命啊是不是?」

楚慈不咸不淡的道:「這話你去跟韓越說。」

任家遠想起之前韓越回北京休假,一個星期內把楚慈氣得去了三趟醫院的傳聞,又哽了一下:「韓二少他吧其實對你也挺上心的,你別不信,我跟韓家兩兄弟一塊兒長大的,這么多年來就看他對你最喜歡,總說要跟你過一輩子來著。」

楚慈連半點表情都沒有,語氣平淡的「哦」了一聲:「那我還真是榮幸。」

「喂你……你別這么抵觸啊!」任家遠不由得深感棘手:「我跟你說實話,韓越雖然脾氣暴一點兒,架不住人家有錢有權有背景啊。以前他那些床伴兒都是自己蹭上來的,一個個都哄著他順著他,就養成了他這么一副壞脾氣,也不知道怎么跟喜歡的人相處。你看他對你這么上心,肯定是不肯輕易放手的,你就趁著這機會磨磨他的性子,說不定能磨出個好男人來呢?」

楚慈盯著任家遠,那目光跟看外星人沒什么兩樣。過了半天他才翻過身去,說:「你走吧。」

「喂你不要拒絕醫生啊!我大學輔修心理學拿的滿分啊!」

「你走吧。」楚慈閉上眼睛,「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再敢多說半句我不想聽的話,就想想趙廷。」

任家遠猛的僵住了。

半晌他才看著楚慈平靜的側臉,連連點頭:「好,好,好……我只知道你是個硬骨頭,沒想到你還能玩這一手。我是真的一片好心,沒想到你竟然還不領情。」

他站起身,皺眉看著楚慈半晌,忍不住罵了一句:「不識好歹!」

沒想到這句突然捅了馬蜂窩,楚慈猛的翻身坐起來,一把抓住任家遠的衣領,聲音冷厲得就像冰渣子一樣:「我不識好歹?韓越喜歡上折磨我了就想長長久久的折磨我一輩子那叫對我好?你他媽的跟在後邊軟刀子逼人叫對我好?不肯認命的死在韓越手里就是我不知好歹了?姓任的你他媽別太過分!把你那副偽善的嘴臉拾拾滾出去!」

任家遠被罵懵了,一時熱血沖腦,順手把楚慈狠狠一推:「我草你媽啊你狠什么!韓越弄死你不過踩一腳的事,你當你是誰!」

這句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楚慈被他推得翻倒在病床上,不知道是摔到了哪里還是情緒過於激憤,他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沒幾秒鍾就猛地咳出一口鮮紅的血沫!

任家遠一下子被駭住了,緊接著就聽楚慈一陣悶咳,雖然竭力壓抑卻仍然能聽出來那咳得有多深,幾乎震動了整個胸腔。任家遠知道那是情緒過於受刺激從而導致了胃部血管賁張,細微血管破裂,血液通過食道又嗆進氣管,這種咳嗽可是最讓人難受的。

「我、我不過就白說說!我沒別的意思!」任家遠一下子慌了:「躺下!躺下!頭側過來!小心別嗆到呼吸道!」

楚慈咳得手都在發抖,任家遠慌忙把他按倒在病床上,又強行把他頭側過來,用力揉按背部防止嗆血。所幸那血也就一口,余下的都是悶咳,一聲聲從胸腔里震出來,讓人聽了心里極度難受。任家遠看他一時半刻止不住咳,急忙接通了值班室電話,連聲音都變了:「可待因三十毫克趕快送上來!再帶一支十毫克安定針,現在就要!」

楚慈一手捂著嘴,一手把任家遠揉按他背部的手用力一推,斷斷續續的吐出一個字:「滾!」

「給你止咳了我立刻就滾,現在不行!」

「我沒事。」楚慈勉強把咳嗽壓了一下,卻沒壓下去,又咳了好幾聲才顫抖著坐起身,倒了兩口氣,臉色一片不正常的殷紅,「稍微激動了一下。」

任家遠心說你那是稍微激動了一下嗎!你剛才的情緒刺激程度都趕上韓越在酒店里給你的刺激了!我不過順口罵了個不知好歹而已,我真的是無心的你不要這樣憤怒成這樣啊喂!

就在這手忙腳亂的時候,突然病房門被推開了,沖進來的竟然是裴志:「怎么了怎么了?」

任家遠有些意外:「你怎么來了?」

裴志沒顧上答話,首先三步並作兩步沖過來看楚慈的情況,發現他咳血了的時候臉色都變了,緊接著看見他神智還清醒,不像是即將垂危的模樣,才稍微松了一口氣,驚魂未定的說:「我剛走到外邊就聽見動靜,操了,真嚇死我了……老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家遠張了張口,還沒說出話來,只聽楚慈低啞的道:「沒事。」

任家遠愣了一下。

「喝水嗆了一口而已。」

裴志還想說什么,楚慈卻已經重新躺下去,把臉側到一邊,明顯不想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