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最後一程(2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5011 字 2021-06-17

「至少在我的眼里,你不是。」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隨即低下頭,聲音里藏著說不出的難受:「對不起,泰爾斯。」

那一刻,泰爾斯從聽政會議後一直沉悶不堪的心情,突然略略地波動起來。

像是冬雪里的攀山旅人,迎來了翻越坡頂後的一束陽光。

至少她是明白的。

她相信我。

一如既往。

「因為保護了我而向我道歉,」泰爾斯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今天的空氣格外爽快:「這個道歉我可沒法接受呢。」

「可你要去黑沙領,你還記得倫巴的那些士兵嗎?毫不猶豫地對我們射弩箭……」少女的聲音有些難受:「在那個男人的地盤里,你能想象要面對什么嗎?」

「如果要指望倫巴幫忙,那這就是代價,」泰爾斯嘆息道:「祝我好運吧還能比被綁上戰場或者大卸八塊更糟糕么。」

但塞爾瑪的表情依舊很僵硬。

泰爾斯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

「嘿,聽著。」

「這不是你的錯,塞爾瑪,好么……是星辰王國的插手,我是說,我的父親,」第二王子聳了聳肩:「他讓我措手不及,只能隨機應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真好,」塞爾瑪勉強地笑了笑,強自開著玩笑:「我從來都不知道,有個父親是什么感覺。」

王子看著表情苦澀的女大公,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所以,想跟我換個身份嗎?」

泰爾斯的心情似乎很好:

「隨時歡迎,來自星辰王國的塞爾瑪公主。」

兩人都笑了。

但塞爾瑪的笑聲只持續了數秒。

「公主,」她下意識地重復道:「塞爾瑪『公主』(princess se1ma)?」

泰爾斯意識到不妥,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視線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那么……」

王子的表情嚴肅起來:「聽著,至少在未來的幾年里……倫巴不會是你的要威脅。」

「國王跟大公們的斗爭只會日趨激烈,程度和手段都會漸漸出預計。」

塞爾瑪安靜地看著他,默默地點點頭。

像是兩人都回到了藏書室和課堂里一樣。

「而女大公統治下,表面積弱,內部分裂的龍霄城,反倒會被他們有意無意地忽視,也許還先後拉攏的對象,你甚至能站在第三方的位置,在他們的對峙里左右逢源,攫取利益。」

「跟這次一樣,謹慎地面對他們伸出的手,但不要輕易下注,」泰爾斯極其認真:「在這個時候坐穩你的位置,這才是你的當務之急。」

「做一個稱職、合格乃至優秀的女大公,塞爾瑪。」

女大公笑了笑,表情有些勉強。

「努恩王留給你一個不錯的班底,」泰爾斯回想著聽政會上的情景:「納澤爾睿智精明,手腕高,克爾凱廓爾寡言少語卻頗有威望,哪怕是看上去很討人厭的柯特森和林納,甚至六位伯爵之外的人……」

「他們都會是你有用的助力,如果你表現出一個女大公應有的氣魄和手腕,向他們證明:你對這片領地不可或缺。」

「至於里斯班……」泰爾斯說到這里,不由得頓了一下,最終嘆息道:「他是個優秀的攝政官,但是……也許你該考慮一下其他封臣的心情,還有龍霄城的平衡。」

塞爾瑪皺了皺眉:「你不喜歡他?為什么?」

泰爾斯搖了搖頭。

「你的敵人依舊會在內部,」王子想到這里,心里有些沉重:「也許他們會以各種形式出現:封臣的不滿,人民的輕視,傳統的阻礙,險惡的謠言……但歸根結底,最大的敵人,是你自己。」

塞爾瑪輕嗤了一聲,眼神依舊定定地望著泰爾斯。

好像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

她微笑著道:「最大的敵人是自己……哼,聽著像是騎士小說里裝模作樣、空無一物的垃圾鼓勵。」

泰爾斯有些受不住她的眼神,不得不低下頭來:「因為你是個女孩兒,塞爾瑪。」

這話說得塞爾瑪微微一怔。

泰爾斯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言語里有著化不去的濃郁憂愁:「你是個女孩兒,那就注定了,不僅僅是北地,而是在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游戲里,你都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代價,拿出比男人更大的努力,達至比男人更好的成績,才能得到堪堪與他們相當的收獲、成果和來自外界的認可。」

「換言之,如果女大公不能拿出比先王努恩更好的答卷,甚至只是與努恩王並駕齊驅,」王子咬著牙,望向粗獷、大氣、厚實,給人以沉重壓迫感的英靈宮:「那你都永遠只能是『那個小女孩』。」

塞爾瑪沉默了很久,她的情緒低沉下來。

終於,女大公面無表情地冷笑一聲:「真不公平。」

「我知道這很不公平,」泰爾斯蹙眉望著她,難掩眼中的擔憂:「所以你才更不能放棄。」

「你知道,在乞丐堆里,對毆打你的乞丐們不予還手,會是什么結果嗎?」

塞爾瑪抬起眼睛。

「他們會持續地欺負你,毆打你,嘲笑你,孤立你,」泰爾斯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自覺地綳緊神經:「一遍遍地重復這種場景,形成『你就活該被欺負』的印象。」

女大公心中一動,想起泰爾斯曾經向她說過的,那個出身下城區的王子的故事:「我知道。」

王子死死盯著她,表情很難看:「但這不是最糟的。」

「最糟糕的,是其他人,是所有人,無論新來的人還是舊人們,不論毆打你與否的人,都對這種場景日趨習慣,引以為常,從而在乞丐堆里同吃同住的生活中,把這種印象加深、散播到所有人的意識里。」

「直到他們有意無意地把這種情況當作規則的一部分,自己編造、推導出諸如『天生如此』『弱肉強食』『總有人要欺負人,也總有人要被欺負』之類的狗屁理由,讓所有人,新人,舊人,強者,弱者,甚至包括被欺負的你自己在內的人,都下意識地相信:這就是環境,這就是規則,這就是常態,你沒法改變它,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接受它,適應它,承認它,順應它,這樣你再被毆打的時候,才能少受一些苦。」

「這種大家都下意識地習慣環境,習慣規則的想法,才是最糟糕的。」

王子的腦海中,那片朦朧的記憶之海微微泛起波瀾。

那一瞬間,泰爾斯的眼神有些渙散,似乎在望向遠方:「它會讓你忘記:個體和社會是統一而不可分割的,你的行動,也是塑造環境和規則的因素之一。」

他吐出一口氣,把思維拉回到現實。

「也許有些復雜,但是……」泰爾斯看著眼前面露疑惑的少女。

「如果你自己不敢去改變,選擇沉默以應,乃至自我放逐,」他抿了抿嘴唇:「那不公平的環境就永遠不會改變。」

王子輕聲道:「女孩兒。」

泰爾斯看著漸漸沉默的少女,微微嘆息。

「你說的沒錯,塞爾瑪,我不該把你當做一個等待救助的弱者。」

他重新露出笑容。

「而你要學著自己成長,學著去相信自己,學著自己去聽老烏鴉的課,」泰爾斯默默地道:「即使沒有我。」

「女大公閣下。」

「保重。」

言罷,泰爾斯不忍再去看少女的表情,轉身就走。、

就在此時。

「泰爾斯!」少女突然失聲開口,聲音里藏著濃濃的擔憂:「小心!」

泰爾斯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沒有回頭,只是笑了笑:「是啊,我會的……」

但塞爾瑪不顧一切地打斷了他。

「不。」

「在聽政日前夕,夏爾……我是說里斯班伯爵私下里來找過我,」塞爾瑪似乎很著急,她下意識地望了望四周:「他來勸導我,最好離你遠一些,離不祥的璨星家族遠一些。」

「為了說服我,他提前告訴了我一些秘密。」

泰爾斯怔住了,他側過頭:

「什么秘密?」

下一秒,塞爾瑪嘴里吐出的詞語讓他內心一顫:

「災禍。」

泰爾斯的表情微微一僵。

什么?

那一刻,沒人知道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緩緩地回過頭來,保持著正常的表情。

塞爾瑪的語氣有些急促,表情就跟年幼的她偷偷逃課的時候一樣:「在那些參加了終結之戰的人們建立的國家里,比如埃克斯特……」

「盡管每個家族傳承不一,版本有別,但至少十騎士的後人,至少十個大公家族的繼承人在成年時,都會被告知一些終結之戰的秘密……」

泰爾斯完全轉過身來,怔怔地看著塞爾瑪。

「終結之戰……」塞爾瑪抿了抿嘴唇,猶豫了數秒,接著下定決心開口道:「六百多年前的大戰後,我們更加警惕,僅剩的災禍們則更加聰明……」

「我們彼此以更加復雜、隱秘、危險的關系,潛伏在世界的兩端,在各色場合里,維持著小心翼翼的平衡……」

女大公抬起頭,聲音很輕,卻很果斷:「但它……終結之戰沒有結束。」

「而我們和它們,也終究是敵人。」

泰爾斯的呼吸漸漸加,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拳頭。

少女定定地望著他,目光充滿了擔憂和警惕:「泰爾斯,十八年前,星辰的血色之年……」

「關於你們為何會腹背受敵,彈盡糧絕,關於埃克斯特為何毫無顧忌地南下侵襲,為何荒骨部落和獸人也大舉騷動……甚至你們的叛軍,乃至璨星王室的悲劇……都跟這,都跟災禍有關。」

那一秒,泰爾斯的瞳孔猛地縮緊,忍不住提高音量:「有什么關?」

但女大公搖了搖頭。

「我不能再說下去了,夏爾相信我才告訴我這些……」塞爾瑪的表情凄然而猶疑:「這是……這是龍霄城大公才知道的秘密。」

她別過頭:「別忘了,我現在……畢竟是女大公呢。」

泰爾斯頓住了。

好一會兒,泰爾斯才努力調整著呼吸,從失態中回過神來:「是么。」

龍霄城大公……才知道的秘密?

那么……也就是說,上一任龍霄城大公……

那個十八年前決意南侵的努恩王……

那個告訴自己,璨星之災別有內情的埃克斯特國王,他也……

他愣愣地望著塞爾瑪。

「但我想你最終會知道的,泰爾斯,」塞爾瑪似乎有些內疚:「畢竟,你們是璨星家族……」

泰爾斯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把腦子里揮之不去的陰霾深深藏進角落里:「謝謝你,塞爾瑪。」

「我知道,六年前,一男一女的那兩個……災禍來找你……」

泰爾斯咽了一口唾沫。

塞爾瑪的聲音有些抖:「我不會問你多余的事情,但無論他們為什么要找你……」

「都肯定跟那有關,都肯定……不是好事。」

不是好事。

「你知道,」少女默默道:「在龍霄城里雖然不快樂……但我至少能保護你,尼寇萊手上有傳奇反魔武裝,英雄之廳里的戮魂槍時刻警戒……」

「可是在黑沙領……」

兩人沉默了下來。

一陣微風吹過,身後的珍妮不滿地嘶鳴一聲,打破了寂靜。

半晌之後,泰爾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會記得的。」

遠處,尼寇萊大聲地咳嗽一聲,毫不顧忌地道:「女士!」

這聲催促讓塞爾瑪驚醒過來,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還有,那個拿著黑色長劍的男人,雖然他拯救過我們,但是,」塞爾瑪急促地道,仿佛要把所有的擔心,都在這幾分鍾里說完:「既然他參與了十八年的……那他就肯定跟這些事情有關系。」

「作為你們家族的仇人,我想不到他有任何放過甚至保護你的理由。」

「除非……他別有目的,圖謀遠大。」

泰爾斯定定地看著地面,一言不。

那個用劍的身影與無數的疑惑一起浮上心頭。

少女的話還在繼續:「尼寇萊和大公親衛……但他們最遠只能追查到,那個男人外號黑劍,和一個叫作『兄弟會』的國外幫會有關系……」

泰爾斯猛地吸了一口氣。

他轉過頭:

「塞爾瑪,我知道了。」

王子頗有些苦澀地道:

「謝謝你。」

謝謝你……

謝謝你,沒有多問為什么。

那一瞬,塞爾瑪看清了王子苦澀糟糕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怔。

尼寇萊又在催促了。

「別了,塞爾瑪。」

下一秒,泰爾斯閉上眼睛,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微微的喘息……以及若有若無的啜泣。

天空很藍,很清澈。

少許的雲層,漸漸被陽光染成金色。

身後傳來金克絲女官的號令聲。

女大公的腳步響起,漸漸遠去。

泰爾斯忍著回頭的欲望,向著黑馬珍妮走去,勉強對懷亞他們笑了笑。

但他微微一頓。

只見尼寇萊慢騰騰地拉出了另一匹馬,利落地整理著裝備。

「雖然不是去棋牌室,」只見他對賈斯汀吩咐著什么:「但規矩一樣:巡邏隊清場開路,大公親衛……」

「嘿,你也要去?」王子疑惑道。

尼寇萊轉過頭來。

「按照女大公的吩咐,小王子。」

隕星者面色不善地冷哼道:「我把你送到倫巴手里……」

「送你……」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猙獰笑容:

「最後一程。」

泰爾斯翻了個白眼。

最後一程。

這個死人臉……

不能換個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