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陛下的恩賜
夕陽西下。
泰爾斯騎在鞍具全新、毛色光亮的坐騎上,緩緩前行,一路向東。
他越過哨騎的肩頭,注視著視線遠處的荒草和炊煙,默默出神。
這兒的土地不一樣了,跟北地,跟荒漠都不一樣,更濕潤,更肥沃,更平坦永不迷途的那股力量,讓他在冥冥中知曉這樣的信息。
「您的騎術很不錯,殿下,不遜於熟練的騎兵。」
沉浸在「永不迷途」中的王子被突然而來的聲音驚醒,連忙回頭。
「克洛瑪伯爵。」
馬蹄滾滾中,只見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瑪提著馬韁,加越過幾名親衛,來到王子的坐騎旁,親衛們紛紛識趣地散開,留給伯爵和王子一定的空間。
而本應該貼身護衛他的怪胎們都被隔在「頭鴉」們的親衛之外,蛇手看樣子有些不忿,但不敢冒犯伯爵的他最終只能低頭喃喃抱怨。
「現在這個時代,在您的年紀,許多家世顯赫的貴族即使能端正好騎姿,也很難在馬背上堅持這么久的時間。」
德勒伯爵雲淡風輕地道。
距離他們的隊伍浩浩盪盪地離開營地已經過了十數個小時,途中除了一次午間休憩,訓練有素的鴉哨輕騎們都是提起馬,快步前行。
泰爾斯捏了捏自己的腿部,轉過眼珠瞄了一眼德勒在馬鐙上的小腿,感覺對方的騎姿就沒怎么變過。
在馬背上「堅持這么久」
王子暗中挑挑眉毛:你是在誇自己吧。
長時間的趕路已經讓泰爾斯的大腿和腰部都開始酸痛,而現在這種能讓他安然看風景的馬蹄碎步,已經屬於一種休息了。
只聽翼堡伯爵繼續感慨道:
「北地人的軍事訓練果然不凡。」
泰爾斯禮貌地點點頭,干笑兩聲:
「謝謝。」
至於北地人的訓練嘛
你該去問問隕星者和亡號鴉。
前者用數年如一日的馬術課教會他,能騎在「正常的」馬背上,是多幸福的事情。
後者靠一日如數年的大奔逃教會他,能「正常地」騎在馬背上,是多幸福的事情。
憶苦思甜,泰爾斯微微嘆息。
果然,人都是逼出來的啊。
不過話說回來,從尼寇萊、蒙蒂再到之前黑沙領的圖勒哈
一想到自己的北地之行里,著名的埃克斯特五戰將足足有三個人都跟他過不去,泰爾斯就倍感無奈,他大概是世上最倒咳咳王子偷偷瞥了一眼身後的空氣第二倒霉的人。
對了,約德爾是怎么跟上的
不會是扒在哪匹馬屁股後面吧
「終於見到黃沙以外的土地了,對么」
德勒伯爵似乎打算趁著這個時間跟泰爾斯多說一會兒話。
「我服役邊境的時候,在荒漠里待上幾周後再出來,」德勒看著遠處的荒草地和村落炊煙,微微一笑:
「見到哪怕一丁點綠色,都能讓我激動。」
泰爾斯半是識趣半是真誠地接過話頭:
「可不是么。」
「這感覺真不錯。」
在習慣了六年的異鄉漂泊後,重新見到不一樣的地貌與人煙,這還是泰爾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既不在干燥寒冷的北地,也不在滿目黃沙的荒漠。
他在星辰王國。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
注意到泰爾斯的目光所向,德勒指了指視線盡頭的幾間小屋:
「這幾個小村落從屬於恩賜鎮,它是我們今天的補給地,就在前方不遠。它是西荒向西最遠、也是距離刃牙營地最近的城鎮,多年來都為西部前線提供後援與保障。」
恩賜鎮。
德勒的解說引起了泰爾斯久違的興趣那些在前有危險,後有追兵的時刻里無法可想的閑情逸趣。
「而我們會在那兒轉上恩賜大道馳道的路會好走得多。」德勒顯然善解人意地體會到了王子的情緒以及騎馬過久的肌肉酸痛,繼續他的講解。
「恩賜大道」
「在北地的時候,我在書本上讀到過,」泰爾斯竭力向前探頭,想要看清遠處的道路:
「但還是第一次走。」
德勒伯爵笑了:
「那我相信,親身所歷,比在書本上讀到的更有趣。」
然而,下一秒,在泰爾斯的目光觸及遠處的地平線時,奇異的感覺來了。
在一陣輕不可察的耳鳴後,一道寬闊、平坦、硬實的平面,在前方的上出現,在他的意識里出現。
泰爾斯本能地閉上眼睛,只感覺到那道平面一直向東延伸,直到觸碰到一面冰冷、潮濕、混亂、巨大、仿佛無窮無盡的液體牆壁。
恩賜大道。
「可也許不是第一次。」
德勒的話打斷了王子在意識世界中的遨游,他在空中劃出一道橫線:
「恩賜大道以永星城為中心,東西延展,向西連通荒墟、翼堡乃至恩賜鎮這樣的西荒諸地,向東則直達以輝港城為的東海七港。」
德勒微微一笑,調侃道:
「所以,如果您曾踏足永星城,那就算走過恩賜大道了。」
泰爾斯也笑了:
「謝謝你,還有你的安慰。」
德勒點了點頭:
「再加上同樣穿過永星城,貫通南北的國王大道,這兩條大道交相輝映,連通沿途無數城鎮與城堡,疏通王國的地理血脈,是商人們口稱的星辰十字。」
國王大道。
星辰十字。
泰爾斯挑挑眉毛:
「國王大道,我還真是去過,六年前,北上埃克斯特的時候我還知道,它穿過一大片樺樹林,直到斷龍要塞。」
曾經的回憶襲來,泰爾斯不禁出神。
「這要歸功於二世紀初,您的祖先,斬棘托蒙德三世。正是他鼓勵拓荒的政策,讓他和他之後的幾代國王開始重修帝國時代的舊馳道。」
德勒伸手示意了一下周圍:
「為了表達感激,更為了獲得支持,此地最早的貴族們把這個承受著荒漠威脅的邊境小鎮,命名為陛下的恩賜。」
托蒙德的恩賜。
「很聰明,」泰爾斯饒有興趣地看著遠處若隱若現的村落人煙:
「面對外敵時,一塊邊地淪陷了跟陛下的恩賜淪陷了,還是後者對復興宮更有震撼力,是吧」
德勒點點頭,他回過頭,掃視著來時的路:
「正是如此。」
「那時候西荒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別說刃牙營地還是荒漠里默默無聞的沙盜老巢,就連建成百年的荒墟,在人們眼中也不過是王國的化外之地從它的命名就可見一斑。」
泰爾斯眼珠子一轉。
荒墟。
哪個有腦子的領主,會把自己的居城命名為「廢墟」
德勒看著在視線中後退的村落,多了些感慨:
「歷史上,恩賜鎮的統治家族因為絕嗣與聯姻,幾度更易。」
「現在,它的主人是赫爾曼家族,他們是荒墟的封臣,祖上更是法肯豪茲家的血脈分支,甚至跟博茲多夫和我們克洛瑪的家譜也有不少交集。」
可德勒的語氣卻微微一黯:
「但他們的榮光已經不再了,現任的恩賜鎮子爵甚至要舉債度日。」
泰爾斯皺眉回頭:
「舉債為什么」
坐騎隨著隊伍繼續前行,時不時有偵察開路或保障後方的哨騎掠過,帶來雄渾有力的傳令聲。
德勒的目光飄向遠方,略見恍然。
「因為戰爭。」
泰爾斯眼神一動:
「血色之年」
德勒緊緊盯著泰爾斯,提起馬韁,與他齊頭並進。
「是。」
「但不止。」
他定定地看著泰爾斯:
「十一年前,為了討回血色之年里的公道,王國決意遠征荒漠。」
遠征荒漠。
泰爾斯心思一動:
「你是說荒漠戰爭,還有之後的肅清戰役」
德勒揚起眉毛,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隨即微露歉意:
「哦,我差點忘了,您當然知道。您是由曼恩子爵養育的,他就是犧牲在那場戰爭里。」
泰爾斯小臉一僵。
不,我不知道。
我是聽某個無良的酒館老板說的。
夕陽照耀著前方,隊伍仍在前進,但德勒則望著遠處,似乎有些出神:
「在戰前,陛下與國是會議通過了動員決議的附案:在緊急時期,前線的刃牙沙丘男爵能夠以國王的名義,行使對恩賜鎮的戰時管制權,包括但不限於治安戒嚴、召集兵員、征用物資,甚至官僚任命、抽用稅金、司法執法。」
戰時管制權。
泰爾斯恍然道:
「原來如此。」
但他隨即感覺到了不對:
「緊急時期」
德勒點了點頭,表情微沉:
「而從那之後,從曠日持久的肅清戰役,到最近的獸人來襲」
德勒的目光變得異常銳利:
「刃牙營地所謂的緊急時期,已經持續了十一年。」
他轉過頭,直視泰爾斯,眼中的意蘊難以理解:
「從未解除。」
泰爾斯愣住了。
十一年的戒嚴和軍管
「而恩賜鎮,只是那些附案的其中之一。」
德勒聲音低沉,一如他的情緒:
「現在您知道,這次刃牙營地的風波,意味著什么了嗎」
泰爾斯皺起了眉頭。
這一次,這位翼堡伯爵拋給了他一個很大的命題。
大得他無法可想。
但德勒沒有要讓他回答的意思,伯爵閣下只是自顧自地道:
「戰爭很糟,對么」
年輕的伯爵騎行在道路上,夕陽把他的鎧甲染得金黃。
可他的眼里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憂傷:
「它摧毀的,不止是生命。」
泰爾斯抿起了嘴,不知何以作答。
「戰時,面對國王親率的大軍和國民亢奮的熱情,老赫爾曼子爵唯有低頭順勢,聽命行事,兢兢業業,勤懇盡忠。」
德勒的聲線微微起伏:
「而戰後,面對威廉姆斯,年屆六十的老赫爾曼子爵唯有一手捧著家譜和黃的恩賜鎮冊封令狀,一手拿劍抵著自己的脖頸,在我們的領主會議上聲淚俱下地控訴。整個西荒都在看著,而我們這些懦弱的所謂大領主,所謂守護公爵與敕封伯爵能做的,就只有苦口婆心地將他勸回去用拖延與謊言。」
德勒眉頭緊鎖,目視前方:
「所以,當老子爵郁郁而終,而他的兒子偷偷摸摸地來到翼堡,低聲下氣地請求借債以維持生計時,我沒有猶豫或吝嗇。」
翼堡伯爵嗓音平和,話語中卻蘊藏著壓抑的力量:
「這是我們欠他的。」
泰爾斯的目光有些沉重。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一時唯有馬蹄聲響。
「多少。」
半晌後,泰爾斯才從難言的沉默中出聲:
「像這樣的情況,在西荒還有多少」
德勒低頭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但他終究還是開口了。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大概五年前,我的麾下,傳承足足數百年的艾莫雷鎮男爵,舉家染病,不幸身亡,就此絕嗣至少對外是這樣說的。」
這一次,伯爵的聲音格外低沉。
泰爾斯皺眉:
「對外」
德勒抬起頭,從鼻子里嗤出一聲:
「顯然他一直在抗議邊郡開拓免稅令的施行據他所言,由那法令而催生的無數暴戶貴族們,每天都在蠶食他的利益,奪走他的領民,斷絕他的生計。」
「權且不論他的辯解是否誇大,但最後也是最糟的,不知是因為愚蠢透頂而無計可施,又或是無處申訴又固執太過,抑或是酒喝多了頭腦不清的他沒有聽從我們的勸阻,循著本能,選擇了路多人帝國祖先的激進之風。」
泰爾斯一凜。
只見德勒握緊了韁繩,眼中透露出寒意:
「他征召兵員,動員軍隊,打算越過西荒,搞個讓星辰全境都看到的大新聞。」
動員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