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北方……瘦了呢。」
泰爾斯頓時一愣。
姬妮凝視著他,露出一個泰爾斯不常見到的微笑。
「是吧。」
她的笑容恬靜優雅,卻帶著幾絲說不出的傷感。
這讓泰爾斯思維一滯。
歸國的這些日子里,約德爾、科恩、基爾伯特,許許多多的舊識們,都在見到他之後表達出激動和感慨。
你長高了。
長大了。
成熟了。
變得……更像某人了。
但是……
你瘦了。
這還是泰爾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評價。
少年呆呆地看著姬妮。
而姬妮也只是靜靜地回望著他,在眼角的皺紋里釋放著帶憂傷的笑意。
那一瞬間,就像有某種力量,把他的胸口堵得滿滿當當。
泰爾斯不得已扭過頭,在姬妮看不到的角度死命眨著眼睛,同時擠出笑容,說話轉移注意:
「嗯,那個,啊,這幾個月是有些夠嗆……」
但姬妮沒有聽他說的話,也沒有注意泰爾斯有些變調的嗓音。
宮廷女官破天荒地端起身側的茶杯,姿態優雅端庄。
「你知道。」
姬妮的聲音依舊柔和而傷感:
「很久以前,你的祖父也不怎么喜歡他。」
泰爾斯的身形一凝。
祖父?
他機械地回過頭,看向姬妮。
只見此刻的宮廷女官安然坐在椅子上,摩挲著手中的茶杯,卻在眉角和唇邊露出一絲泰爾斯未曾見過的傷悲。
「據說,在先王後故去,王長子離宮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在整個復興宮里,都不受歡迎。」
姬妮痴痴地望著手中茶杯里的倒影:
「仆人們甚至『粗心』到忘記他的餐食和油火,王室衛隊們也時常忽視他的去向和安全。」
泰爾斯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在墓室里,那個手執權杖的身影,對他低聲傾訴。
「他說過,那些歲月,十幾歲的他在王宮里東偷西摸,活得就像一只耗子。」
姬妮輕聲道:
「自力更生。」
泰爾斯轟然一震。
東偷西摸……
自力更生……
活得像……一只耗子……
少年下意識地抓緊椅臂。
就像抓緊廢屋里的牆洞。
姬妮抬起頭:
「但這不影響他帶著壞笑,活蹦亂跳地,在整個王國的歧視、輕忽、鄙夷和謾罵中,長大成人。」
「直到如今。」
姬妮靜靜地望著泰爾斯。
泰爾斯則怔然望著地板。
幾秒後,泰爾斯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
「謝謝你,女士。」
少年重新露出笑容:
「我明白了。」
姬妮扯起嘴角,想要拉出她平素所不擅長的笑容,但片刻之後,意識到了什么的她放下茶杯,不自然地板起面孔。
「所以小子,我是說,你太瘦了,瞧別人把你給揍得……」
姬妮覺了自己的話有些顫抖,於是深呼吸了幾口,同樣在泰爾斯看不見的角度里停了一下。
「記得多吃點。」
姬妮一陣猶豫,又加了一句:
「還有,早些睡。」
但這一次,泰爾斯沒有被她的嚴肅語氣帶進同樣的氣氛里,公爵笑了笑:
「當然,女士。」
「當然。」
幾秒後,姬妮重新轉過頭來,表情和語氣慢慢變回冷酷嚴厲,聽上去滿不在乎:
「說起這個,小子,你有多了解你的衛隊?」
泰爾斯抬起眼神,調整好心情。
「不多?」
姬妮扯了扯嘴唇,沉默了一會兒。
「聽好了。」
「血色之年後,你父親為了根除威脅,把清算做得太狠,牽連太廣。」
泰爾斯臉色一變。
地牢里,災禍之劍的瑪麗娜那憤恨的表情在他眼前閃現。
姬妮正色道:
「所以,在永星城內外,隨著威脅一同消失的,還有信任。」
泰爾斯皺起眉頭。
「而別忘了,在長達十二年的時間里,你父親沒有繼承人。」
「這不止削弱了他的威望,激起了公爵們的野心,更打擊了王室的傳統擁護者——中央領,以璨星七侍為的璨星家族直屬封臣們——對國王的信心。」
泰爾斯下意識地加了一句:
「以及忠誠?」
姬妮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在那十二年里,你父親不得不提拔重用了許多新人——比如三名帥,比如你熟悉的基爾伯特,又比如戈德溫伯爵,康尼子爵,加爾斯男爵,裘可·曼,梭鐸·雷德……他們成為現在的擁王黨主力,鞏固他的統治。」
「但是相對的,在他的統治下,在其他守護公爵的不滿下,像璨星七侍那樣的傳統王室封臣都陷入了低谷和沉默,無形中與復興宮漸行漸遠。」
璨星七侍……
泰爾斯想起基爾伯特的講解,沉思起來。
姬妮凝重道:
「直到……」
泰爾斯抬起頭,皺眉道:
「我?」
姬妮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多虧了你,多虧了璨星王室重續系譜,這六年里,離心離德、沉默疏遠的璨星七侍,才66續續,重新向九芒星示好。」
可是姬妮隨即顏色一肅:
「但他們仍在觀望。」
「而你沒法只憑頭銜和血統,就贏得他們的認可。」
「你父親也無法只憑一個繼承人,就抹消他們在血色之年後的怨氣,贏回他們的信任。」
泰爾斯想起多伊爾和哥洛佛。
「是么。」
姬妮嘆了口氣:
「你的星湖衛隊,只是其中的一個例子。」
泰爾斯沒有說話。
姬妮默默地注視著他,輕聲道:
「很快,就是你在宴會上,在一眾王都貴族面前正式亮相的日子。」
只見女士的目光變得鋒利:
「謹慎,小子。」
姬妮的語氣讓泰爾斯不由得緊張起來:
「你像我一樣,低於他們。」
「卻也像你父親一樣,高於他們。」
「而你又是從北方回來的,外於他們。」
連續的三句話,讓泰爾斯深思的同時也勾起他的警惕:
「而這就意味著,你從里到外,歸根結底……」
姬妮堅定地道:
「不是他們。」
不是他們。
泰爾斯張口欲言,但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巴。
「我花了近三十年才想明白這一點。」
姬妮的眼里浮現少有的滄桑:
「希望你能更短些。」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宴會,好吧。」
「所以?」
少年頭疼地撓撓下巴:
「他們還能吃了我?」
姬妮閉上眼搖了搖頭。
「不。」
但女官睜開眼睛,里面卻蘊藏著更銳利的鋒芒:
「但他們會撕碎你。」
聽見這個比喻式的描述,泰爾斯頓時一呆。
「但是……我是國王的兒子,王國的繼承人?」
「沒錯。」
姬妮顯得機警而凝重:
「所以他們會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地——撕碎你。」
泰爾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我該怎么做?」
姬妮沉默了一陣。
「你知道的,小子,六年前,你就知道了。」
泰爾斯神情一變。
「舉起你的盾。」
只見姬妮直勾勾地望著他,就像多年前教他劍術時一樣:「永遠別放下。」
「直到你死。」
「直至敵亡。」
泰爾斯再次沉默下來。
這一次,他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那我父親呢?」
少年幽幽地道:
「他也是嗎?」
姬妮的手臂顫動了一下。
她看泰爾斯的眼神變了。
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會問他「你瘦了」的姬妮·巴克維。
幾秒後,姬妮輕聲嘆息。
「小子,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泰爾斯自知問題有些尖銳,無奈地笑笑解嘲:
「額,書房?」
姬妮再次看向他。
泰爾斯只得收起自以為幽默的笑容,訕訕道:
「閔迪思廳。」
「王室瑰寶,賢君行宮,偉大的藝術庄園。」
以及他無比熟悉的童年之一。
「哦,還有,三百年前,它的任主人是不幸早逝的『霧中王』,閔迪思一世。」
泰爾斯想要讓語氣聽起來幽默些,卻不知為何,總是失敗。
姬妮靜靜地看著他。
「沒錯,但不止。」
不止?
泰爾斯挑起眉毛。
「十八年前。」
姬妮的表情變了。
只見女官眼神微茫,如在霧中觀景:
「這里是星辰王儲,你的伯父,第一王子米迪爾·璨星殿下成年後選定的居所。」
泰爾斯臉色微變。
「你是說那個……」
「對。」
姬妮看向他:
「那個注定要坐上王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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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香</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