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有女士與泰爾斯對上眼神,她們也大多禮貌低頭,或害羞頷,或笑顏以對,或得體回禮。
看上去自然自我,高潔端庄,品性淑慧。
絲毫不為王子的身份地位而拘謹困擾。
就像剛剛那位叫麗諾莎還是依娜莎的小姐一樣。
叫人心生敬意。
泰爾斯掃了一圈:
「我怎么沒覺得?」
多伊爾神秘一笑:
「那當然是您經驗不足,而她們熟練老辣,習慣在動總攻之前打探敵情……」
馬略斯此時出聲打斷:
「夠了。」
「哥洛佛回來了。」
三人齊齊扭頭:前去聯絡上級的哥洛佛在走廊的陰影里現身。
而他的身後跟著另一位面色沉穩,氣質出眾,但泰爾斯並不認識的王室衛隊。
多伊爾的臉色立刻變了。
「哦,不。」
泰爾斯看著那位衛士:
「那是誰?」
多伊爾站起身來,貼著泰爾斯耳邊,咬牙切齒地低聲道:
「那是壞人,殿下,衛隊的壞人,真正的復興宮反派……」
泰爾斯愕然。
「敝人沃格爾·塔倫,」來人舉著酒杯,走到泰爾斯的桌子前,優雅行禮,像一位賓客多於衛士:「泰爾斯殿下。」
「王室衛隊的次席指揮官。」
「兼席掌旗官。」
「祝您安康愉快。」
這位沃格爾·塔倫直起腰,瞥了哥洛佛和多伊爾一眼。
後兩者不情不願地行禮、退後。
「次席指揮官……」
已經把「鎧甲」練到滿級的泰爾斯微笑舉杯,就像一次再正常不過的社交禮儀。
「這么說,您是王室衛隊的副衛隊長?艾德里安隊長的副手?」
「而你的姓氏……冰河城的塔倫?」
少年開動腦筋,努力在客人的職銜和姓氏之間快轉換。
「是的,殿下,」沃格爾解開他的疑惑:
「家叔正是冰河城伯爵。」
泰爾斯的眼神在他袖口的五芒星圖案上掠過。
冰河城的塔倫。
璨星王室的遠親,十三望族之一,中央領內的得力臂助,以五芒星為徽記的塔倫家族。
說來也巧,他們的先祖正好是歷史上的其中一位星湖公爵。
只是……
泰爾斯念叨著對方的另一個職銜。
席掌旗官?
他突然想起塞米爾,那位加入了災禍之劍的前王室衛隊。
「願您享受今夜。」
沃格爾沒有多說什么,他躬身一禮,來到副桌,與馬略斯並排而坐,後者同樣與他碰杯。
看上去就像故友在角落里喝一杯。
「塔倫勛爵,夜安,」馬略斯表情不變,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我相信,你帶來了隊長的命令?」
「噢,托蒙德,」沃格爾溫和地稱呼馬略斯的名字,但泰爾斯注意到他的笑容很客套,像是在臉上裝了夾層:「關於你上報的事情……」
「我們期待你的解釋。」
「我相信哥洛佛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
守望人淡淡道:「出於安全需要,我們現在……」
「清楚?」
沃格爾輕輕晃著酒杯,和氣地打斷了馬略斯:
「你確定那是刺客?」
馬略斯瞳孔一縮。
泰爾斯也眉頭一皺。
幾秒後,馬略斯緩緩道:
「很有可能。」
沃格爾放下酒杯,語氣慢慢收緊:「可能?」
「親愛的托蒙德,你真的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哥洛佛和多伊爾意識到氣氛緊張起來,面面相覷。
「這是戰後十幾年來,王室的第一次正式宴會,籌備日久,來賓顯要,意義重大。」
副衛隊長的話開始變得嚴肅:
「現在這里生的一切,明天就會傳遍王國上下,影響深遠。」
他扭頭盯著馬略斯,像在盯著觸犯法律的犯人:
「無論是宴會中斷,貴人們被安排草草離場。還是璨星王室貪生怕死,緊張兮兮,搜查刺客。」
沃格爾眯起眼睛:
「就為了……某個家伙瞅了你一眼?」
「聽著像是某個鄉下小酒館里的場景,托蒙德。」
他語氣里的輕蔑清晰可聞。
泰爾斯忍不住看向馬略斯。
「正因這場宴會如此重要,」星湖公爵的親衛隊長沒有慍怒,口吻平淡如故:
「所以一旦刺殺是真,麻煩只會更大。」
沃格爾冷哼一聲。
他死死盯著馬略斯的側臉,但後者只是默默看著前方,好像指向他的不是刀刃般的懷疑眼神。
幾秒後,沃格爾呼出一口氣。
「我們已經行動了。」
沃格爾回過頭,把注意放回自己的酒杯里:「他們會密切關注每一個試圖接近的人,陛下、殿下和其他身份重要的貴人們會很安全……」
「但堅盾防不住利矛,」馬略斯看也不看他,依舊注意著廳里的情況:
「最好的方法,是在意外生之前就避免它,也許我們可以暫時撤走部分……」
但沃格爾的溫和口吻就像突然硬化,鋼鐵般插入對方的話,甚至改換了稱呼:
「看在落日的份上,馬略斯。」
「請別教育我。」
他說得很慢,卻很認真。
兩人間倏然一靜。
那個瞬間,無論是多伊爾哥洛佛,還是泰爾斯,都感覺到了那種緊張感。
樂曲漸息,舞會時間告一段落。
吟游者重新上場,唱起刀鋒王遠征龍吻地,卻在功成前夕,客死異鄉的悲壯長歌。
泰爾斯忍住插嘴的欲望,努力不去看身後的兩人,用力地切開下一盤萵苣,同時展開笑顏,打走下一個來問候的客人。
好一會兒後,馬略斯的聲音才重新傳來,依舊淡定:
「不敢,長官。」
沃格爾沉默了一會兒,重新開口時已經恢復了正常。
「我們不能只為避免意外,就把所有人趕走。這里是閔迪思廳,它的開放標志著王國迎回繼承人,重歸繁榮安定。」
泰爾斯在心底暗嘆一聲。
重歸繁榮安定……
沃格爾警醒地張望四周,確認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提高警戒,宴會照常。」
他起身准備離開。
「但這里也是星湖公爵的閔迪思廳。」
「一旦有事生,泰爾斯殿下當其沖,難辭其咎。」
馬略斯緩緩扭頭,直視沃格爾:
「我的人,才是承擔責任的人。」
他說得很慢。
沃格爾的動作停住了。
副衛隊長松開撐在桌子上的手臂,復又坐了下來。
「你的人?」
這一次,沃格爾冷哼一聲,口吻不再客氣。
「馬略斯,我想,你,和你的公子哥兒小隊,你們需要理清自己的位置。」
這話說得哥洛佛和多伊爾齊齊色變。
泰爾斯也皺起眉頭。
公子哥兒小隊……
馬略斯面無表情地聽著,沃格爾的眼神則不容置疑:
「哪怕換了駐地,你們依舊是王室衛隊。」
「而我是你的——上級。」
「就像閔迪思廳,從屬於復興宮。」
這話說得泰爾斯一凜。
閔迪思廳從屬於復興宮……
沃格爾的話冷徹骨髓:
「永遠,永遠別忘了這一點。」
「守望人。」
馬略斯沒有反應。
正如泰爾斯也沒有。
時間仿佛停頓了幾秒。
這一方天里,哥洛佛和多伊爾像是僵住了。
唯有馬略斯深吸一口氣,閉眼旋復睜眼:「當然,長官。」
「不敢或忘。」
他恭謹地道。
沃格爾輕輕點頭,神色滿意。
直到馬略斯沉著冷靜,似乎毫無感情波動的下一句話:
「但如果我沒記錯,在緊急狀態下……」
「衛隊的傳承守望人,與副衛隊長同級?」
「是么,長官?」
這次,輪到沃格爾的臉色變了。
有那么一秒鍾,泰爾斯以為溫度急劇下降,空氣都不再流動了。
幾秒後,副衛隊長冷冷地盯著馬略斯,語氣玩味,生若蚊蠅:
「沒錯,根據《禁衛聖約》里絕密的《守望律令》,在某些『緊急狀態』下,守望人可以、也應該獨立決斷。」
「而我無權干涉。」
泰爾斯一凜。
絕密的《守望律令》。
緊急狀態下。
守望人可以、也應該……
獨立決斷?
泰爾斯聽得心中一緊。
沃格爾壓低聲音,話語陰冷不已:
「但是你知道,王室衛隊上一次在緊急狀態援引條例,激活這一秘密律令,給予守望人獨立於指揮翼外的莫大權力……」
「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么?」
那一刻,泰爾斯腦中一空,突然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薩克埃爾。
那位刑罰騎士。
【那個真正應該背負通敵罪名,卻卑鄙下作地隱瞞真相十八年的人……那個可恥、悲哀、虛偽、惡心、自命清高、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家伙……正是我。】
泰爾斯怔住了。
沃格爾的瞳孔聚焦起來。
他舉起酒杯,貼近馬略斯的耳側,壓著聲音:
「而你真的想好了……」
「要在這里,在我面前,強行宣布緊急狀態?」
「激活《守望律令》?」
馬略斯和他默默對峙。
哥洛佛和多伊爾沒聽清沃格爾的話,但這不影響他們判斷上司與副衛隊長此時的緊張關系。
他們兩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不知過了多久,馬略斯終於笑了:
「當然……」
一瞬間,沃格爾目中寒意更甚。
哥洛佛和多伊爾面如土色。
直到幾秒後,守望人溫和地低下頭,輕笑如故:
「……不。」</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