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刑罰(1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4194 字 2021-06-17

正如上次提到的,精靈語已經越我們所能理解的語言范疇,它的大部分有效意涵都蘊藏在對話者的默會與共鳴里,這有賴於精靈們與生俱來的常感官,近乎於族群本能。即便只有文字,他們也能通過音甚至筆觸,以朗讀或觸摸重現語境,完成指代,實現通感共情,這是只能干巴巴講話的人類所不能想象的……」

閔迪思廳的書房里,博納大學士一如既往,搖頭晃腦,慢條斯理地講解他的文法課。

泰爾斯端坐在書桌後,沉靜地抄寫著古精靈字母,以及每一個字母的五到十五種音標,姿態典雅,一絲不苟。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生。

「所以在書面語中,精靈文往往簡潔干練到令人指的程度:古希雅精靈文的語法結構里時常簡省時態甚至代詞,古里恩精靈文的語序則多有無法理解的倒裝有個小笑話,一部關於三角戀的精靈文浪漫被翻譯成人類通用文字,可讀者們讀完結局卻分成了三派,吵得不可開交,因為三派人都覺得他們喜歡的那對角色最後在一起了,直到原作者忍不住跳出來說,他寫的是六角戀……」

博納學士的聲音嗡嗡作響,但泰爾斯依舊神情專注。

近身隨侍在門口的星湖衛隊,還是(馬略斯所偏好的)一名先鋒官加一名護衛官的搭檔配置,但卻不是以往的哥洛佛與多伊爾,而是泰爾斯所不熟悉的年輕人涅希和壯漢巴斯提亞他們都在昨夜有所表現,前者用鐵拳制服了救父心切的d.d,後者則讓泰爾斯領教了他腹肌的硬度。

所以,哥洛佛和多伊爾,他們也換班了。

泰爾斯默默地道。

「有鑒於此,帝國的起源、蒙昧時代的路多爾人在效仿古精靈創設字母的時候,不得不額外增添了一大堆語法標准,比如時態、語態、主謂賓語序等等,來闡明那些對古精靈而言不用費事描述就能感知到的東西,從而走上另一個極端,遂有後來繁復精細,修辭多變的古帝國文。這樣,當我們在閱讀乃至翻譯精靈文的時候就要格外小心……」

今天沒有太陽,寒風呼嘯,陰冷刺骨。

閔迪思廳也顯得凄清寂寥,寂靜無聲。

放在往年,此時的永星城已經降溫入冬了,但今年的秋天似乎格外漫長,顯得陰郁,沉悶,冷酷。

星湖公爵默默地移動著手腕,看著一個個字母在紙張上暈出。

一夜過後,他的背部僵硬,額頭生疼,腿側寒涼。

這一切都在提醒他,卧室的牆角並不好睡。

「因此也就不難理解,不同的族群何以有不同的語言,不同的語言又何以塑造不同的族群語言是工具,是結果,卻也是主人,是成因,它是反客為主,在變遷中深刻影響使用者的最佳范例……」

聽著博納學士的低語,泰爾斯的目光聚焦在眼前的字母上,筆尖如機械般精巧移動,一筆一劃,嚴謹細致。

除此之外,更無其他。

那些他討厭面對的「其他」。

「……遠矣。」

博納學士的聲音變得有些縹緲,音調奇怪,忽高忽低。

少年公爵沒有反應,他面無表情地換過一張紙,翻開要抄寫的下一頁。

下一頁。

再下一頁。

但博納學士的音量卻陡然提升:

「遠矣!」

泰爾斯筆尖一震,一滴墨水在紙張上暈開。

他回過神來,吃驚抬頭。

「啊?對不起?」

他的眼前,好整似暇的博納學士正攏著雙手,饒有興味地注視著他。

博納學士笑了笑,耐心解釋道:

「剛剛是一句古希雅精靈文,如果把音所含的信息全部注解出來,大概能翻譯成」

學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語氣玩味:

「您的心並不在我這兒,不在課堂上,甚至不在你筆下的字母里,殿下。」

泰爾斯怔了一秒。

雖然很快想好了幾個借口,但他最後還是嘆了口氣,真誠道歉:

「我,我很抱歉,博納學士。」

「哦不,是我該抱歉才對,」博納學士端起茶杯,毫無慍色:

「我的講解,顯然並未有趣到讓您專心致志,忘卻煩憂的地步。」

泰爾斯搖搖頭:

「這並不是您的錯,您是很優秀的老師,只是我……」

可是博納打斷了他:

「我聽說了昨夜的事情。」

泰爾斯一頓。

「尊重與理解是好事,殿下,不忽視每一個人即使是敵人作為『人』的價值和內涵,這更難能可貴。」

「是么。」王子聞言勉強笑笑,壓下紛亂的心緒。

博納學士合上自己的教材,幽幽道:

「但很多時候也別忘記:您自己也是一個人。」

聽見這話,泰爾斯愣了一瞬。

德高望重的老學士露出笑容:

「所以我想,我們不如提前下課吧。」

泰爾斯放下筆。

他剛剛現,自己抄寫的那一頁精靈文全是錯漏。

少年嘆了口氣:

「謝謝您的理解,博納學士,我感激不盡。」

博納學士微微一笑。

「而我們之所以要精進文法,研究語言,而非僅僅止步於日常對話和信件書寫,殿下。」

他站起身來,不無深意地道:

「正因為我們身為人,重視彼此的價值與感受,因為我們想要更好地互相溝通理解,挖掘並表達出深藏內心的東西。」

「而非流於表面的行為與反應,陷入盲目的自覺和誤解,囿於惡意的揣測與猜忌,困守冷漠的天性和規則。」

「我們之所以與動物野獸不同,殿下,不是因為『我們』會生火……」

老態龍鍾的博納學士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教材:

「而是因為『我們』之中,有人會生火,而有人不會。」

這話頗有深意,聽得泰爾斯沉默無言。

他只能站起身來,恭謹行禮。

博納學士走後,泰爾斯看了看窗外陰沉的天氣,召來隨侍的涅希和巴斯提亞。

「復興宮有傳來任何消息嗎?」

「沒有,殿下。」

身為見習先鋒官,涅希顯然是第一次接到近身隨侍王子的任務,這個比泰爾斯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顯得興奮不已,望著王子的眼神躍躍欲試,充滿期待。

「事實上,我認為宮里正忙得不可開交,為了……昨晚的事。」

昨晚。

泰爾斯嘆了口氣,心情沉郁。

年長些的巴斯提亞望了涅希一眼,但年輕人渾然不覺,依舊興致勃勃:

「您要派人去復興宮問問嗎?我可以」

「不,不必了。」

泰爾斯站起身來。

「我要換裝。接下來是武藝課,在馬略斯沒來之前,」公爵站起身來,解開袖口的扣子,經歷了昨晚,他有種想要揮舞武器的迫切願望:

「我想先去訓練場熱熱身。」

涅希眉飛色舞:

「當然,我這就去通知仆人們」

「但是,殿下,」年長一些的巴斯提亞猶豫著開口,聲線粗獷,像是鐵匠鋪里的風箱:

「關於訓練場……」

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泰爾斯望著這位壯碩得堪比小山的護衛官,回想對方昨夜圍護他時的力氣,心念是不是每一任王室衛隊里都有這樣體型的人。

「d.d剛剛回來了。」

泰爾斯解扣子的手一頓。

巴斯提亞觀察著泰爾斯的表情,極快地道:

「我是說,多伊爾,他還有哥洛佛先鋒官,此刻正在訓練場上……和馬略斯長官一起。」

泰爾斯疑惑回頭:

「所以呢?」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回答他。

他很快就不用疑惑了。

當泰爾斯來到訓練場上的時候,星湖衛隊的人大部分都在這里,按照資歷職責分成數隊,圍出一個半圓就像上次「測試」泰爾斯一樣。

涅希想要高聲提醒大家行禮,但巴斯提亞飛快地攔住了他。

泰爾斯感覺得到,氣氛不對。

陰沉的天穹下,所有人都沉默肅立,沒有人交頭接耳,甚至沒人敢做多余的動作。

泰爾斯的目光越過眾人,看見了站在最前方的馬略斯:

他背著雙手,表情依舊淡定,眼神平靜無波,可整個人卻散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

刑罰官帕特森,後勤官史陀,掌旗官富比,這些身份特殊的資深衛隊成員站在守望人的身後,表情嚴肅。

而馬略斯的正前方,也是訓練場的中央,兩人單膝跪地,按胸垂。

承受著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多伊爾和哥洛佛。

泰爾斯微微一怔。

王子下意識地站定在訓練場的側方,沒有繼續向前。

直覺告訴他,他不該再靠近了。

還是有人注意到了公爵的來臨,但顯然,眼前的氣氛讓他們不敢大聲行禮,許多人只是微微躬身,注目按胸。

馬略斯也很快看見了泰爾斯,他只輕輕一瞥,就渾不在意地回到眼前的事務:

「帕特森,干活。」

人群前方,刑罰官帕特森冷冷地向前一步,越過馬略斯,來到跪地的兩人面前。

「一等護衛官,丹尼·多伊爾。」

跪在地上的d.d微微一顫。

刑罰官的聲音很沉穩,卻很冷酷,帶著審判般不容置疑的態度。

「身為閔迪思廳門第最好,眾望最高的護衛官,你昨夜的膽大妄為危及殿下的安全,阻礙同僚的工作,有害衛隊的責任,更違背自身的使命。」

旁觀的泰爾斯閉上眼睛,他知道這是要干什么了。

但是昨晚……

泰爾斯想起滿臉恐懼的多伊爾男爵,想起歇斯底里的男爵夫人,想起憤然出劍的d.d。

又想起絕望微笑的安克·拜拉爾。

以及無數雙旁觀的目光。

他感到一陣不適。

「汝劍當礪,以光其鋒。」

帕特森說了一句古色古香的話,垂下眼神,冷冷望著跪在地上的d.d:

「你有什么要申訴的嗎?」

d.d神色憔悴,眼底通紅,顯然一夜沒睡。

此刻的他裝束凌亂,型狼狽,與平素那個偷懶耍滑卻形象甚佳的富家公子哥兒形象相去甚遠。

「沒有,帕特森刑罰官,」多伊爾深呼吸了幾口,他抬起頭,苦澀哀傷,唯有在看到泰爾斯的時候才從眼里閃過亮光:

「我的魯莽累及了殿下和大家,我願為我的錯誤負責。」

他放下搭在膝蓋上的手,雙膝落地,深深低頭:

「吾劍當礪,其鋒待光。」

衛隊里的旁觀者們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默默注視著他們,氣氛肅殺。

帕特森看了一眼馬略斯,後者並不作聲。

「很好,那么,」刑罰官點點頭,漠然開口:

「九鞭。」

判決下達,衛隊里終於泛起小小的波瀾,但很快被壓下。

帕特森的身後,刑罰翼的卡朋和佩扎羅西前者總被d.d打趣是「帕特森的小棉襖」,後者則是昨晚臨時狙擊小隊的一員走上前去,面無表情。

跪在地上的多伊爾早有准備,在一眾目光下,他默默地解下武器交給對方,再一件一件地脫下身上的裝備衣物:外套,襖子,護腕,護臂,皮甲,武裝帶,圍脖,內襯……

直到露出他肌肉健美、比例勻稱的上半身,在陰冷的秋風中微微顫抖。

刑罰官沒有停下,直接轉向另一人。

「嘉倫·哥洛佛,一等先鋒官。」

外號僵屍的哥洛佛沒有回答,平穩如故。

仿佛被喚起的不是他的名字。

「身為閔迪思廳資歷最深,身手最高的先鋒官,你絲毫未曾留意自己搭檔的情緒狀態,而在意識到之後,你又出於同情,無視責任甚至違反命令,縱容他的膽大妄為。」

一邊的d.d咬緊了下唇,卻不敢多說什么。

相比剛才,帕特森對哥洛佛的訓斥在語氣上顯得更加嚴厲:

「汝劍當礪,以光其鋒。」

「有異議嗎?」

哥洛佛緩緩抬起頭,仿佛塵封千年的雕像接觸空氣,落下塵灰。

「沒有。」

僵屍嘶啞地道,嗓音平靜,毫無起伏:

「吾劍當礪,其鋒待光。」

帕特森望了他很久,這才開口:

「七鞭。」

不用人提醒,哥洛佛的動作凌厲迅,他雙膝跪地,自覺地除掉武裝,脫下衣甲,露出一身虯結壯實卻黝黑粗糙的肌肉,渾身上下都是坑坑窪窪的舊傷痕,與d.d恰成反差。

兩人就這樣赤裸著上身,跪在訓練場上,面對著同儕們的目光。

馬略斯依舊不作聲,只是冷冷觀望。

泰爾斯則越心情復雜。

刑罰翼的卡朋默默地打開裝備袋,掏出兩條紡錘大小的小短棍,遞給多伊爾和哥洛佛,讓他們雙雙咬在嘴里。

「你們都有過經驗,」卡朋松開被哥洛佛咬緊的木棍,在兩人間低聲道:

「我只有一條忠告:咬緊,別掉了。」

另一邊,佩扎羅西有條不紊地掏出兩個拳頭大小,被捆得像蝴蝶結般的棕色皮革物件,再慢慢地解開,直到它們變成兩條皮鞭的形貌。

兩條鞭子細長而結實,被佩扎羅西在空中試著掄了兩把,出颯颯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