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到訪埃克斯特看望王子,年初剛剛升任商貿大臣的「尖臉蛋」康尼子爵同樣在座,正向他友善微笑;打著瞌睡的是農牧大臣「吝嗇鬼」克拉彭勛爵;以及差點成為泰爾斯神學課老師的信仰特設顧問,年輕有為的落日教會中央教區副主教,斯蒂利亞尼德斯。
泰爾斯還注意到,還有一人站在長桌下,離諸位貴人距離較遠,那是個滿臉刀疤,看上去頗為凶惡的男人,一對銳目向泰爾斯刺來,仿佛不懷好意。
王子心中疑惑:那是誰?為什么他是唯一站著的人?
而凱瑟爾五世——此間最不能忽視的主人——坐在長桌的最上,姿態隨意的他獨享身後的石窗光照,逆光之下面貌不清,獨留一個讓人倍感壓抑的漆黑輪廓。
帶著些許忐忑,泰爾斯咽了咽喉嚨,恭謹上前。
「父親。」
他得體地行禮:
「諸位大人,日安。」
基爾伯特第一個站起身來,恭謹回禮:
「泰爾斯公爵,日安。」
長桌上的御前諸君紛紛而動,隨外交大臣起身問候。
但國王的話音隨即響起,打斷了這場也許別有意義的寒暄:
「自己找把椅子。」
大臣們則倏然一靜。
他們先是看了看泰爾斯,再看了看國王,最終沒有完成寒暄,還是連二連三地回位。
基爾伯特貼心地換到身旁的座位,主動為泰爾斯讓出位置。
泰爾斯感激地點點頭,上前坐下,與坐在另一側的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頷致意,心道還好。
至少,他們給自己留了座位。
至少,他們沒有直接興師問罪。
至少,他們沒有草草扔過來一把劍,讓他「割開你自己的喉嚨」。
長桌上,逆著光的男人換了條支撐的手臂,敲了敲長桌,話語冷淡:
「繼續說,梭鐸。」
這句話仿佛寒霜驟降,本因王子到來而稍稍解凍的嚴肅氣氛再度凝結。
另一邊,軍事顧問梭鐸·雷德清了清嗓子,他站起身來,御前會議重新開始。
「無論如何,事先暗中將精銳主力撤出自由堡,埋伏野外,自由同盟的這一決定無比大膽,」一身戎裝的梭鐸敲了敲長桌,上面鋪開一張巨大的地圖,上面擺著黑白兩色的棋子:
「須知,若因內部空虛而守城不利,自由堡陷落,戰爭就結束了。」
梭鐸一臉嚴肅,他把手伸向標注著「自由堡」的城堡標志,從里頭的三四枚黑色棋子里撤出一枚騎士,投放到地圖之外。
泰爾斯這才注意到,這場御前會議的主題不是他,至少不是昨夜的刺殺。
而是……
「梭鐸大人剛剛隨常備軍自西荒歸來,」基爾伯特在王子耳邊小聲道:
「能更早得到埃克斯特戰事的第一線情報。」
埃克斯特戰事。
王子的心情揪緊了——這是他先前孤身走進巴拉德室都未曾有的感覺。
泰爾斯皺緊眉頭,辨認出長桌上這方地圖的內容:自由堡在一邊,祈遠城在另一邊,中間間隔無數山川河流,村鎮城堡。
而此刻,十幾枚白色棋子自祈遠城而始,浩浩盪盪,幾乎占據了地圖上的大部分要沖。
它們勢力雄厚,與只剩兩三枚黑棋,顯得孤立無援的自由堡遙遙相對。
恰如籠中困鼠。
而那里面——泰爾斯望著十幾枚白棋——有他的朋友。
「但此前的連戰連捷,助長了北地人的囂張與傲慢。」
「他們還以為對手會像二十年前一樣,借助地利工事,全力固守堅城,是以只留下零散兵力維持後方,主力精銳長驅直入,以優勢兵力直撲最關鍵也是最難攻的自由堡。」
梭鐸話語凝重,他移動棋子,將沿線的十幾枚白棋大幅推前,直到把黑方的自由堡三面圍攏,僅留一面可疑的空隙。
就像捕鼠籠留下的陷阱。
「他們甚至沒有多花精力去確認一下,確認身後輕松拿下的占領區是否有貓膩,確認一路上逃散的零星敵人里,是否隱藏著真正的主力。」
相比起埃克斯特在地圖上的絕對優勢,軍事總管摩挲著白方身後零星的幾個棋子,顯得沉重而嚴肅。
國王沒有出聲。
基爾伯特嘆了一口氣,插話道:
「畢竟埃克斯特人步戰之威,沖陣之強,可謂天下無雙。」
「若無堅城鐵騎為恃,野外遭遇,誰敢正攖其鋒?」
泰爾斯想起當年的斷龍要塞下,舍生忘死奮不顧身的黑沙領士兵。
梭鐸點點頭,卻輕嗤一聲:
「那是他們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此言凜然,扯緊眾人的心。
梭鐸抬起頭來:
「秘科的消息?」
一眾目光之下,一直站在長桌下,默不作聲的那個疤臉男人終於走上前來。
泰爾斯反應過來:那是王國秘科的探子。
「根據前線多方的情報印證,」面對諸多貴人,疤臉男人掏出一沓紙張,話語流利,不見緊張:
「趁著北地人攻城正酣,戰事激烈,自由同盟那只秘密撤出,埋伏在外的部隊就突然動,大膽破襲後路。」
他聲音清冷:
「一周之內,善流河沿岸的埃克斯特補給點焦頭爛額,運輸效率大幅下降。」
隨著他的話,梭鐸·雷德沉穩地將地圖外的那枚黑色騎士移回場中,在白方戰線的後方牢牢落位。
「也許是我年紀大了記不清……」
庫倫相調整了一下肚子的位置,一副憨態可掬的樣子,只見他疑惑道:
「但這打法,有點耳熟啊。」
此言一出,在座諸君齊齊動容。
梭鐸點了點頭,卻並不直接回答,而是示意秘科的人繼續。
疤臉男子咳嗽一聲,換過一張紙:
「補給不能穩定,僅僅一周,北地人賴以攻城,引以為傲的重劍兵團和重甲刀斧手就受到影響,好幾次攻城,即將得手,都在眼見得手時功虧一簣。」
「他們的集群騎兵戰力強悍,但也未能在堅壁清野的自由同盟境內找到足夠的糧草物資,僅能原地駐扎,等待攻城的結果。」
長桌周圍沉默了一陣,國王更是一動不動。
還是基爾伯特最先聲,打破沉默:
「所以埃克斯特就這樣敗了?這么簡單?」
「不可能吧?」
梭鐸·雷德輕哼一聲,他死死盯著地圖上數量眾多的白方棋子,露出忌憚之色:
「當然不可能。」
軍事顧問看向秘科的人。
疤臉男子不慌不忙,娓娓道來:
「根據我們的情報,補給遇襲後的最初幾周,埃克斯特人依然保有九成以上的絕對戰力,足以完成好幾次決定性的野戰或攻城,遠非自由同盟所能抵擋。」
可他話音一變:
「但這時候,埃克斯特的統帥們對於下一步如何行動,出現了分歧。」
「分歧……」
基爾伯特沉吟了一句。
分歧。
泰爾斯想起基爾伯特昨夜告訴他的戰報,心中一黯。
梭鐸·雷德依舊嚴肅,他點點頭。
「祈遠城力主全軍壓上,總攻決勝。」
「戒守城想要重整戰線,緩步侵蝕。」
說到這里,梭鐸的面色慢慢凝重起來:
「龍霄城的領兵者,獨臂的克爾凱廓爾則主張封鎖要道,圍而不攻,同時抽調少量人手,組建一只稀少而精銳,但同樣機動靈活的特遣隊,以彼還彼,在野外追蹤並殲滅自由同盟那張繞後的、也是僅剩的王牌。」
「一旦功成,只要將敵帥的人頭扔進自由堡內,則此城不攻即破,萬難可解。」
聽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想起那位在聽政日里沉默寡言,卻最終一錘定音的獨臂伯爵。
但其他人不是這么想。
「啊,克爾凱廓爾,那個獨臂混蛋,我記得他。」
一直打瞌睡的王國農牧大臣,外號「吝嗇鬼」的克拉彭勛爵仿佛突然驚醒,心有余悸:
「十八年前,就是在他指揮之下,北方佬急徐並進,圍點打援,最終攻克寒堡,致使北境淪陷。」
「果然,他的計策是最毒的。」
庫倫相撓了撓頭:
「所以,三條路子,那條比較好?」
座上諸君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應是細水長流,徐徐圖之,」商貿大臣康尼子爵正當壯年,可他的選擇卻不一樣:
「以大搏小,最忌急功近利,何況自由同盟已是困獸,無所謂冒風險。」
可一把年紀的財政總管,裘可·曼搖搖頭不以為然:
「不不不,北地人最大的優勢在雷霆一擊無人能擋,」
「何況陳兵在外,那個負擔跟支出喲……相信我,戰爭結束得越早越好,一勞永逸才是最有利的。」
但跟他們比起來,泰爾斯注意到:
基爾伯特皺起了眉頭,沉默不語。
正在此時,國王抬起頭,在晦暗的輪廓里露出銳利的眼神:
「梭鐸,你的意見?」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望向軍事顧問。
梭鐸沒有馬上回答,只見他凝重如故,手指從地圖上的一端劃到另一端,仿佛正與戰場中人隔空博弈。
「說起打仗,北地人從不含糊。」
梭鐸望著滿圖的白色棋子,目中憚色越濃厚:
「何況他們處處優勢,占盡上風。」
「我想,自後方被襲,他們就已經看透了自由同盟的算計,知曉對方正冒險分散兵力,更知曉敵人此刻處處破綻。」
咚!
「大兵」重重一拳,砸上桌面。
他大手一揮,先把大量的白色棋子齊齊推到自由堡的位置,再推倒堡里的全部黑棋:
「不計死傷,全力進擊,自由同盟擋不住。」
梭鐸又把白棋平均分散,布滿地圖上的每個關鍵要沖,直到那枚落在後方的黑方騎士無處可去,最終倒下:
「鞏固防區,穩步占領,自由同盟耐不住。」
最後,軍事顧問輕握拳頭,慢慢地把戰局復原,這才從白棋里同樣挑出兩枚騎士,與那枚黑方的騎士擺在一起,再把後者推倒:
「算敵攻心,一心用奇,自由同盟防不住。」
梭鐸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在座諸君,目光在掠過泰爾斯的時候停了一下。
「無論強攻,徐圖,奇兵,三者皆不失為良策。」
泰爾斯緩緩點頭,余光瞥了一眼康尼子爵和裘可·曼,現他們也都滿意點頭。
嗯,這話說得,倒是誰都不得罪。
可是軍事顧問的話風隨即一轉:
「但當三個絕佳選項被放到一起……」
梭鐸的語氣變了,怒意昂然。
他向秘科的疤臉男人點了點頭:
後者清了清嗓子:
「我們的情報有限,埃克斯特軍帳內的具體決定不得而知。」
「但圍城日久,不耐拖延的北地人最終選擇了——兵分三路,多頭出擊。」
此言一出,御前會議的大部分人都吃了一驚。
連泰爾斯也不禁皺眉。
眾人之中,唯有基爾伯特嘆了一口氣。
「分兵?還是三路?」
康尼子爵疑惑不已,顯然不能理解:
「自由同盟國小民弱,十死無生,冒險分兵尚能理解,但是北地人明明坐擁大軍,占盡優勢……他們是瘋了嗎?」
在一眾疑問之中,梭鐸·雷德怒哼一聲。
「統帥們對下的解釋是:一來,是為了舒緩大軍集中一處所帶來的後勤壓力,合理分配物資以供總攻,二來保護風聲鶴唳的後方補給線,再者,追擊那只繞後襲擊的幽靈部隊,最後,還要擴大並鞏固占領區,方便就地征收糧草。」
泰爾斯愣住了。
好吧。
每一個理由都無比正當,有據可循,甚至考量周到,無可辯駁。
涵蓋了剛剛所說的強攻、徐圖、奇兵。
但是……
梭鐸冷哼開口。
「小孩子都知道,選擇題只能選一個,」他死死盯著地圖上的白方眾棋,艱難地伸手,將它們劃成三撥:
「身為成年人,居然想全都要?」
這一刻,軍事顧問矛盾不已,一面鄙視不屑,另一面,則在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同行的痛心疾:
「簡直愚不可及。」
「死不足惜。」
在驚疑不已的在座諸君中,泰爾斯看著那三撥白棋的其中一撥,心情復雜。
在這里,沒有人像他一樣,在北方待過這么長久的時間,與北地人有過這么密切的接觸。
分歧——他隱約知曉了背後的答案。
但他更為之忐忑,惶恐不安。
是這樣嗎?</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