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湖公爵想起瑞奇在地牢里的話:
【我們與星辰秘科的關系,比你想象得要親近。】
災禍之劍和王國秘科。
他只是試試看,卻還真的……問出了情報?
「我以為你說,今天不讀心。」
泰爾斯微微前傾,細細觀察著黑先知的表情。
不。
泰爾斯心中明悟:
「是諾布。」
「是他,他來向你回報了西荒的事情。」
所以他才會知道自己跟瑞奇見過面。
莫拉特抬起頭,與泰爾斯對了一眼。
「跟六年前相比,您變得敏銳了,殿下。」
他輕聲道:
「連著對我的畏懼,也消解了不少。」
「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泰爾斯抿了抿嘴。
是么。
那凱瑟爾王手邊那些關於王子「自作主張膽大妄為」的秘科小報告,又是誰打上去的?
可就在下一刻,莫拉特輕聲問。
「那殿下,您作為親歷者,能否能為我解惑呢。」
「在刃牙營地,是什么讓雇佣兵瑞奇失信背約,主動放棄跟我們的長期合作,拋下一切遠走高飛?」
長期合作。
泰爾斯捕捉到這個關鍵詞。
他的目光落到輪椅上的蠕動藤蔓上。
惡魔的血肉。
不知為何,泰爾斯突然想起莫拉特剛剛說的「從它們身上刨下來的肉」。
原來如此。
這就是他們的合作。
黑先知的話把他拉回現實:
「您知道嗎?」
泰爾斯回過神來。
什么讓瑞奇失信背約,遠走高飛?
那一刻,他想起白骨牢底的薩克埃爾,想起畫在紙上的凈世之鋒,想起刑罰騎士所說的,那位與世界為敵的先王……
不,我不知道。
泰爾斯很想這么回答。
但他不能。
因為他知道。
泰爾斯牢記約德爾曾經的提醒:
面對莫拉特,他不能說謊。
「是的。」
泰爾斯自然地接話,平靜流暢:
「威廉姆斯。」
「傳說之翼利用瑞奇的佣兵團制造混亂,奪回了刃牙營地,之後就威脅他:有多遠滾多遠。」
「我猜他聽進去了。」
威廉姆斯。
聽見這個名字,黑先知目光凝固,沉默了好幾秒。
「好吧,也許吧。」
很好。
看著對方的反應,泰爾斯默默地道:
如果薩博真的開了那個「咬斷某人腿的惡犬」的賭盤……
沒准他還真能贏錢。
「所以災禍之劍和王國秘科是老交情?」
泰爾斯決心繼續探索,他忍著不適點了點藤蔓,激得這東西又一陣瑟縮:
「這些玩意兒,是瑞奇給你們的?」
瑞奇臉上的黑色肌理,拉斐爾的手臂,黑先知的輪椅。
不止這個。
百多年前的災禍之劍,克拉蘇與紅王,雇佣兵與秘科。
連起來了。
莫拉特同樣沉默了一陣。
但這一次,他用來回答泰爾斯的是一陣陰翳的低笑。
笑得第二王子有些心慌。
「我說,您變得敏銳了,殿下。」
「但依舊不夠謹慎。」
泰爾斯微怔。
不夠謹慎。
什么意思?
莫拉特收起笑聲,突兀地道:
「拉斐爾的報告寫得很對。」
泰爾斯心覺不妙:
「什么報告?」
莫拉特打量了她一眼,嘖聲搖頭:
「經過六年的觀察,他說……」
「碰到麻煩,泰爾斯王子有能力也有胸懷,擅長從多方收集信息、組合情報、拼湊線索,從別樣的角度上觀察思考,再依據您天馬行空的頭腦,直奔主題抓住重點,創造性地給出無人能想的解法。」
「然而……」
他話風一改:
「您過於固執,過於專注自己提出的問題,缺乏情報工作所需的審慎與嚴謹,難免不被自己推演出來的故事邏輯所誤導,漏過不起眼卻至關重要的細節。」
「比如國是會議上的驚艷亮相。」
泰爾斯呼吸一滯。
「您也過於感性,過於在乎事物的某項本質,缺乏處理復雜問題所需的圓滑與全面,經常囿於原則也無視代價,作出不為常人所理解的沖動選擇。」
「比如英靈宮內的放手一搏。」
黑先知眯起眼:
「甚至昨夜的挺身而出。」
泰爾斯只覺得推著輪椅的手臂僵硬。
為什么,他為什么突然說這些?
可對方的話語仍如魔音般傳來,阻擋不住:
「所以,您往往在果斷行動扳回一城之後,自陷於不可預知的糟糕後果。」
「猜對了開頭,卻錯過了結局。」
王國秘科的情報總管,黑先知,莫拉特·漢森勛爵幽幽地道:
「俗稱:自作聰明。」
「搬石砸腳。」
這個瞬間,泰爾斯不可抑止地想起拉斐爾手下的那個小組:
王子的屁屁。
一股不忿涌上心頭。
但也就在此時,莫拉特輕輕一挑,將話題撥回原位:
「我提到了瑞奇,只說我們合作,但從沒說過是為這東西合作。」
他鄙夷地看著身下聳動不已的黑脈藤蔓:
「可為什么您就自信篤定地連起了線索,認為這玩意兒一定來自於瑞奇?」
黑先知悠悠地瞟了他一眼:
「看來,您早就知道災禍之劍的領是什么東西了。」
泰爾斯想通了什么,頓時失語,面色白。
「那問題就來了:這是他最不可示人的秘密,絕不可能在自我介紹時主動告訴你。」
莫拉特饒有興趣:
「所以下一個問題就會是:在白骨之牢劫獄制造混亂的時候,以瑞奇的身手和鮮血鳴笛的戰力,他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受到了怎樣的威脅……」
「才會被迫在你面前亮出底牌,現出真身?」
黑先知冷冷看著腿上的藤蔓:
「從而讓你相信,這東西和他同出一源?」
「您能回答我嗎?」
「殿下?」
泰爾斯咬緊牙齒,艱難地咽了一下喉嚨。
該死。
白骨之牢里,瑞奇遇到了什么,才被迫現出惡魔的真身?
火中顯形,神前幻滅。
刑罰騎士那沉重卻不可阻擋的身影浮現在眼前。
不。
少年搖搖頭,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回答莫拉特的問題。
不要說謊,泰爾斯。
不要說謊。
「傳說之翼。」
王子竭力維持著語平穩:
「他把膽大妄為的瑞奇狠揍了一頓——我們都看見了他那張臉,跟這玩意兒一樣,像是從黑礦坑里刨出來的。」
黑先知再度沉默。
「很好,你在說實話,」好一會兒後,情報總管才慢慢道:
「至少你認為你在說實話。」
泰爾斯在心底松出一口氣。
然而,下一秒。
「但是,第二次。」
莫拉特的話重新變得冷漠:
「傳說之翼。」
「這是你第二次用他來回答問題了。」
泰爾斯面色微變。
「就好像您認定了這塊擋箭牌,認定了他會證實你的話。」
黑先知摩挲著枯瘦的手腕,沉吟道:
「兩次都跟他有關,是巧合嗎?」
泰爾斯抿緊嘴唇。
「還是說,殿下,其實是您對瑞奇顯露真身時的境況不欲多言,對白骨之牢里的遭遇諱莫如深,寧願打我這樣難纏煩人的好事者去問威廉姆斯,把麻煩的細節問題一股腦丟給那個滿身殺氣生人勿近的煞神?」
白骨之牢里的遭遇。
那一刻,泰爾斯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
輪椅上的黑脈藤蔓開始了下一輪的涌動,讓泰爾斯越不適。
但他已經無暇去顧及這玩意兒了。
「要我猜,也許您跟傳說之翼有著某種默契,要遮掩某些事情,某些逼得瑞奇顯露真身,甚至能讓他背棄與秘科關系的東西……」
黑先知沉思著:
「是詭影之盾嗎?」
「還是暗室大老遠跑來刃牙營地的原因?」
那一刻,釺子和快繩的身影閃過泰爾斯的眼前,幾乎讓他綳緊全身。
不,快繩……
但莫拉特搖了搖頭:
「不,你拿來當借口用的是傳說之翼,能逼瑞奇露出真身的人,最起碼是跟他同一個量級的……」
終於,在泰爾斯震驚的同時,黑先知松開虯結的眉頭,呼出一口氣,結束他的推測。
「所以,十幾年未見了……」
那一刻,莫拉特平靜而淡定地看向泰爾斯:
「我們親愛的前衛隊守望人,薩克埃爾勛爵,他還好嗎?」
那一刻,泰爾斯只覺得渾身冷。
「至於那些在官方通告里趁亂逃獄,被威廉姆斯處決的白骨之牢要犯,」黑先知興趣濃厚地看著他,像是打量落入彀中的獵物:
「盡管桀驁的刃牙男爵沒給出具體名單,但是我猜……」
「一定包括了某些在血色之年通敵的前王室衛隊,對么。」
黑先知輕聲開口,每個字都像帶著劇毒:
「所以他們沒被處決。」
「而是被您和威廉姆斯放走了。」
「雇佣兵瑞奇就是見證者。」
泰爾斯已經不知該如何思考了。
他僅僅只是……說多了一句話。
可對方就能……
「看?這就是我們所說的……」
莫拉特輕笑一聲,手指在輪椅上輕點幾下。
「自作聰明。」
「搬石砸腳。」
泰爾斯僵硬地推動著輪椅,這才醒悟過來。
自己錯了。
大錯特錯。
王子的眼神凝固在虛空。
就像他不做國王,也能叫威廉姆斯好看一樣。
莫拉特就算坐上了輪椅,風燭殘年命不久矣。
但他也依舊是秘科的主人,是凱瑟爾王的御前情報總管。
是整個王國的……
黑先知。
「所以,星湖公爵閣下,身為王位繼承人的您,私縱這批身份敏感,身手不凡,通曉宮禁秘辛的通敵要犯,意欲何為?」
那一刻,莫拉特慢條斯理,如毒蛇吐信:
「若您父親知道了,他會怎么想呢?」</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