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我生來如此。」
「而你醒悟太遲。」
莫拉特沉默了一陣。
「他們一定對你很重要,是吧,」輪椅上的老人饒有興趣:
「那些要犯們。」
泰爾斯冷哼一聲。
「省省吧,如果你又要提六年前那套『消滅弱點』的說法,」王子回想起巴拉德室里的坦誠相對,不屑道:
「我父親已經喋喋不休一上午了。」
黑先知沒有說話,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
泰爾斯望向別處,竭力忘記那些白骨之牢里的人們。
「重要的不是他們。」
「而是我自己,」他咬牙道:「我的原則,我的規矩,我的選擇。」
「忠誠必有肥——咳——回報。」
星湖公爵低下頭,直視莫拉特:
「而傷害我的人,必有代價。」
「你明白了嗎,勛爵?」
這一次的沉默持續得尤其久。
直到默默注視他的莫拉特勾起嘴角,詭異地笑了起來。
他雙腿上的藤蔓依舊在蠕動,但幅度卻收斂許多。
望著對方的笑容,泰爾斯努力忍住心中的忐忑。
「別擔心,公爵閣下,我不是那么無情的人。」
黑先知把雙手放上膝頭,眯眼道:
「既然您開了尊口,且以身擔保,那我們無論如何都會給個面子。」
那個瞬間,泰爾斯在心底松脫一口氣。
「再說,十八年了。」
莫拉特輕輕敲著輪椅,似乎在安撫它,同時目光出神:
「那幫復興宮舊人早就過時了,損害有限,翻不起大浪,我自然沒必要再浪費預算,簽追緝令。」
嗯,也許一個人除外。
情報總管回過神來,咧嘴一笑:
「只是,公爵閣下,下次請給我們多點信任。」
信任?
泰爾斯皺起眉頭。
「威廉姆斯畢竟不專業,」黑先知淡淡道:
「像假死這種事情,秘科也不是不能安排。」
他瞥視著泰爾斯:
「而您也不必用這副視死如歸的方式,來陳情避禍?」
泰爾斯思維一僵,艱難開口:
「當然。」
黑先知一笑:
「但您父親遲早會知道,你明白嗎?」
泰爾斯一滯:
「當然。」
「那我們能繼續了嗎,公爵閣下?」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重新握住輪椅的椅背(黑脈藤蔓再次向另一邊逃去),把它轉到正確的方向,也把莫拉特的面孔隱藏在看不見的黑暗中:
「當然。」
泰爾斯邁開腳步,他們重新向前。
「很好,您開始上道了。」莫拉特悠閑地道。
泰爾斯一動:
「什么?」
「我在秘科很久了,孩子。」
這一次,莫拉特的話帶著幾分唏噓:
「不知從何時開始,在我面前無論是誰,人人都變得謹小慎微,畏畏縮縮。」
「而至於一個心安理得毫無負擔,不憚於對我說謊的人?」
不憚於對黑先知說慌的人……
泰爾斯細想著這句話。
莫拉特繼續道:
「自從血色之年,先王和米迪爾王儲逝世後,只有落日知曉,我的生命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了。」
他輕笑一聲,像是想起了什么,緩緩搖頭。
泰爾斯面色古怪。
不敢相信,他居然在這個凶名赫赫的情報頭子的話語里感覺到了……懷念與感傷?
「所以在那之前呢?」
泰爾斯順勢問道:
「我的大伯,我的祖父,當他們站在你面前時,你們是如何相處的?」
黑先知沉默了一秒。
「像方才的您一樣。」
泰爾斯腳步一滯,但他極快地調整回來。
「無論是先王還是先王儲,他們從不忌憚也不顧慮在我面前說謊——即便他們知道我有這樣的能力,能識別他們所說的謊言。」
無盡的黑暗與冷清中,莫拉特幽幽地道:
「而您知道為什么嗎?」
泰爾斯思維一頓。
艾迪二世,以及米迪爾王儲……
他們從不忌憚也不顧慮,在黑先知面前說謊?
泰爾斯有些驚訝。
那一刻,他突然回想起凱瑟爾王在星辰墓室里講述的兩人形象,也回想起薩克埃爾在白骨之牢里提及的那位與世界為敵的君王。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
「權力。」
泰爾斯思考著道:
「因為他們有權力。」
「他們不怕你。」
「也就不在乎你知道什么。」
他怔怔地看著黑先知的後腦勺:
「而身為權力下游的臣仆,你更沒有動機和必要,去揭穿他們的謊言。」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泰爾斯想起的是那個他與快繩揭穿彼此身份的夜晚。
【這與你的力量無關,泰爾斯,相反,你力量越大,權力越大,這副鎖鏈就鎖得越緊,箍得越深,越是無法掙脫。】
【就像我們的父親。】
「說得好!」
黑先知突兀地撫掌大笑。
他笑了好幾秒,方才放緩語氣。
「權力。」
「唯有權力。」
莫拉特的話里充滿了感嘆:
「權力不憚於說謊。」
「某種程度上,它喜歡說謊,樂於說謊,擅長說謊,它所擁有的力量唯有在謊言中才能流動起來,辨別敵我,彰顯存在。」
他的語氣慢慢收緊,教泰爾斯無來由地警覺起來:
「當它真正令人違背意願與天性,讓那些心覺不妥的人也開始麻木不仁,說服自我,讓他們放棄追問,相信謊言的時候,它才能成為真正的權力。」
泰爾斯聽得有些出神。
「皇帝的新衣,房間的大象。」
王子幽幽地道:
「他們對我們說謊,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他們也清楚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但是他們就這樣一直說謊下去,我們就這樣一直假裝相信他們。」
黑先知品味了一陣子,疑惑地「嗯」了一聲。
「不是我說的,」泰爾斯回過神來,咳嗽一聲:
「而是一個女作者說的……某個來自北地的說法。」
莫拉特沉默一陣,似乎在回憶,隨後否定道:
「不,北地絕對沒有這樣的說法。」
泰爾斯先是一窘,隨後一笑釋然。
「確實沒有,」他毫無顧忌地道:
「我在說謊。」
黑先知一笑:
「我知道。」
泰爾斯輕哼一聲:
「是的,我知道你知道。」
他抬起頭,看向前方的路,廊道的盡頭露出一扇門:
「所以,當我下次說謊的時候,還請你多多理解。」
莫拉特呼出一口氣,似乎甚為滿意:
「歡迎上船,泰爾斯公爵。」
泰爾斯沉默了一陣:
「我的榮幸,漢森勛爵。」
黑先知點了點頭,嘖聲道:
「只是,您得明白,當我心知肚明卻沒有揭穿您的時候——我也是在說謊。」
他的語句帶著深意:
「可別太習慣了。」
泰爾斯眼前一陣虛幻。
【扭曲,泰爾斯,扭曲。】
【他們都被扭曲,被俘虜了,包括我的父親和兄長,泰爾斯,被權力俘虜了,奴役了,迷失了。】
【在那副鎖鏈里,他們變成別的模樣:冷漠的工具,冷血的人渣,多疑的暴君,卻唯獨不再是他們自己。】
「當然,」泰爾斯一凜,不再去想快繩的話:
「當然。」
少年的腳步穩穩向前。
不知為何,經過與黑先知的一番交涉和試探,他明明替那些衛隊囚犯和快繩解除了危機,擋下了威脅。
可與以前的每一次脫險不同。
這一次,他不覺有絲毫輕松。
不覺有片刻釋然。
恰恰相反,這一次,特別是在黑先知大笑的時刻,泰爾斯只覺得,身上的負擔越來越重。
越來越緊。
難以逃脫。
他不自覺地捏緊了輪椅。
「最後一個問題,孩子。」
泰爾斯耳朵一緊,心中提起無限警惕。
「能平穩些嗎?」
在泰爾斯的古怪表情下,秘科的老總管靠上椅背,長出一口無奈的氣:
「你快把我推散架了。」
————
終於,在尷尬與忐忑並存的復雜心情中,泰爾斯按照指示,推著莫拉特進入了一個昏暗的房間。
泰爾斯松開輪椅,不無疑惑地打量起這個奇怪的房間——裝潢簡單,面積狹小,能見度差,最大的特色就是他們正對的牆上鑲嵌了一面巨大的鏡子,勉強反映出他和莫拉特一坐一站的模糊身影。
然而就在下一刻,鏡面上出現一個光點,整面鏡子亮了起來。
泰爾斯皺眉退後,但他隨即現,「鏡子」上顯露出另一個更大的房間,以及站在其中的拉斐爾。
「單向玻璃,」莫拉特輕笑一聲:「滲入瀝晶打造而的,成本不菲。」
「我們看得見他們,他們看不見我們。」
我知道,我見過,唬誰呢。
不爽的泰爾斯把上面那句話壓在心底里。
「這是哪兒?」
「審訊室。」
莫拉特簡單地回答:
「還請保持安靜,殿下,我們還做不到完美的單向傳聲——沒法便宜地做到。」
泰爾斯皺起眉頭,看著玻璃另一側的房間里,拉斐爾向幾個屬下說著什么,後者們退出門外。
荒骨人轉過身,向著黑先知和泰爾斯的方向微微點頭。
「要審訊誰?」
泰爾斯疑惑道:
「昨晚的安克·拜拉爾?」
莫拉特沒有回答王子,而是環顧昏暗的四周,感慨道:
「啊,無論在這頭還是那頭,我真是太想念這地方了。」
「尤其是這面玻璃,可謂意義非凡,搬家的時候,我們幾乎是把它原封不動地挪過來的。」
「為什么?」泰爾斯盯著另一側的拉斐爾。
黑先知輕哼一聲。
「十八年前,」他指了指單向玻璃,一反方才的老態,眼中神采奕奕:
「這面玻璃的那一頭,坐著的是個年華正好卻臭名昭著的埃克斯特貴族。」
「來自黑沙領的芒頓城伯爵。」
他輕聲道出一個名字:
「名喚——查曼·倫巴。」
泰爾斯吃了一驚,重新打量起那面玻璃。
「而在這頭,我就站在您的位置,至於我的位置上,坐著星辰的王儲……」
莫拉特呼出一口氣,滿目緬懷:
「米迪爾·璨星。」
昏暗壓抑的房間里,黑先知緩緩道:
「龍雛噬龍王,誓約必終,新血覆舊血,洪爐將啟。」
「那一年,龍血——以敵國酋為目標,為星辰拉開復興大幕,為賢君棋盤擺上終局一子的絕密計劃——就在這面玻璃的兩側,橫空出世。」</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