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最偉大的騎士(上)(2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3580 字 2021-07-08

「但是……」

警戒官像是被時間凍住了,他呆呆地停滯了幾秒,這才重新開口:

「幾年前,我解救了一個孤兒。」

「那時候他十歲出頭,我讓風紀廳送他去救濟院……」

科恩的目光微動,里頭的色彩漸漸消失:

「但是幾年後,我抓到了一幫收黑賬的兄弟會渣滓——他們正當著欠債者的面,拿燒紅的火鉗折磨他的兒子,就為了——鬼知道多少個銅子。」

哥洛佛面色一緊。

科恩深吸了一口氣:

「那孩子,我解救了的那孩子。」

「他就在那幫渣滓里,十四還是十五歲。」

科恩呆呆地道:

「他年紀過了,我只能送他去監獄。」

「就像當初送他去救濟院。」

泰爾斯閉上眼睛,旋復睜開。

科恩呼出一口痛苦的氣息:

「不止他一個,我很久之後才知道,那些我以為解救了的孩子們……」

「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會重新出現在街頭。」

「原本有父母家庭的孩子們……呵呵,他們的人渣父母在老實了一陣子後,基本上總會故態復萌,繼續帶著他們……像剛剛那個小女孩一樣。」

「至於其他人,則是受不了待不住,逃出了救濟院或者領養的人家。」

科恩黯然低頭。

「你個蠢貨。」

哥洛佛忽然插嘴,他罕見地說了一長串話:

「大部分救濟院跟監獄——除了管理的牢頭更糟糕——沒差別,讓他們去那兒,還不如讓他們回街頭偷面包。」

科恩微微一顫。

「至於領養,哼,這就像蒙眼下賭注,」哥洛佛語氣冷酷:

「運氣好,你也許能在馬廄里吃點剩飯,作為『家人』從風紀廳領取恤孤費的憑證,運氣不好么……」

僵屍緊了緊衣領,沒有說下去。

科恩皺起眉頭:

「你怎么知——」

哥洛佛冷冷打斷他:

「我聽說的!」

科恩皺眉:

「聽誰——」

「沒有誰!」

哥洛佛似乎對這個話題忌諱萬分,他舉起食指厲聲警告:

「夠了!問題到此為止。」

泰爾斯輕聲嘆息。

科恩雖然萬分疑惑,但他沒有過多在意,只是無奈嘆息。

「是啊,救濟院,領養人家,它們的情況我知道,我後來去看過——這些賢君時代的善政舉措,早就變質了。」

科恩低下頭:

「至於落日教會的神恩所……」

「更惡心。」低沉的嗓音傳來。

科恩和哥洛佛都嚇了一跳。

他們扭過頭,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側的靜謐殺手萊約克輕哼一聲,目光狠毒:

「我曾有個朋友進去過。」

科恩和哥洛佛對視一眼,但萊約克不理他們,兀自冷冷道:

「神恩所里有位很好的老教士師傅,天天耐心地教他讀書識字,誦讀落日經典,學會禮儀道德,我朋友那時年幼,從未得到過這樣的關心,他很感激……」

「直到有一天。」

萊約克輕哼一聲,似笑非笑,愛恨不辨:

「那位好心的教士師傅對我朋友說,身為落日的虔誠信徒,女神的神恩曾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就藏在他那厚厚教袍底下的內褲里。」

其他人狠狠皺眉。

「老教士解開腰帶,溫言鼓勵那孩子,讓他破開重重阻礙,找到『神恩的載體』,然後努力抓住它,虔誠珍愛,用心琢磨,須臾不離口,直到他說的,『讓凡人之身產生奇跡,噴射出純白色澤的神降甘霖』……」

說到這里,萊約克失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純白的甘霖!哈哈哈哈哈!就在神恩所的祭壇上,當著女神聖象的面!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極度誇張,連腰都彎了下去,可眼中卻殊無笑意,反而有種嚇人的病態。

然而包括泰爾斯在內,其他人只感覺到一股深深的寒冷與壓抑。

「你的那個朋友,」哥洛佛警惕而冷漠地回答:

「他轉述得還真清楚。」

萊約克笑容一收,冷冷瞥他一眼:

「因為不止他一個。」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

直到科恩嘆了一口氣:

「我沒想到會這么說,但是,萊約克:我很遺憾。」

「大可不必,」萊約克無情回絕:

「因為博學又神聖的教士師傅,到底還是搞錯了神諭——在多年後,他退休的那天,我朋友跟他一齊發現。」

聽到這里,多少知曉靜謐殺手心性的泰爾斯眼神一動。

「原來吶,所謂的神恩,神降的甘霖,」萊約克低下頭,輕輕抽出掩藏在腰間的刀鋒,目露凶光:

「是鮮紅色的。」

科恩和哥洛佛表情微變,沉默了好一陣。

直到萊約克將刀鋒收回刀鞘,驚醒了安靜的空氣。

科恩抬起頭,悶悶不樂:

「總之,這些孩子們回到街頭,要么干回老行當:乞討、偷盜、行騙,甚至跟在人渣們的身後討生活,模仿,協助,甚至向往變成他們,因為後者至少吃得好……」

「要么過得更糟——沒有了幫會的組織和庇佑,他們就像野草一樣,無人在意。」

「我還記得,有個孩子對著我吐口水,他說被警戒廳營救,還不如回兄弟會手下呢,哪怕挨打多,但至少有組織,有同伴,活得下來,運氣好的話,長大還能像他們一樣威風,去欺負別的混蛋們。」

泰爾斯不自覺地咬緊後槽牙。

「因為這是唯一的生路,」不知不覺加入談話的萊約克不屑地道:

「唯一能讓他們找到同類,找到快樂,找到理由活下去的路子。」

「而不是你們這些上等人的所謂『救濟』。」

科恩哼笑一聲,情緒低落。

「而幾乎每一個罪犯——賭徒,強盜,騙子,妓女,小偷,還是黑幫混混和打手——從小到大,都有與這相近的糟糕經歷:有時候是不負責任的酒鬼老爹,有時候是毫無道德的不良玩伴,有時候是活不下去的貧窮現實,有時候是冷漠無情的社會世道,有時候干脆是這條骯臟的大街。」

「跟這些相比,就連黑街兄弟會和血瓶幫,都顯得不那么猙獰可惡了。」

警戒官的話讓其余人都不禁沉思。

「可憐、可恨、可悲,可笑,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他們變成現在的樣子,究竟是順理成章還是歪路歧途,是自由選擇還是無路可走,是心甘情願還是迫不得已,是罪有應得還是蒙受冤屈。」

「是啊,」萊約克第一個出聲,他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好像我們很在乎你怎么想似的,青皮。」

但科恩根本沒在意他的冒犯之舉。

「我們只是,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把他們的人渣爹媽關進監獄或送上絞架,然後把他們留在更大、更亂、更黑的漩渦里,等著他們吸取其中的養分,認可其中的規則,一點點長大。」

警戒官面色灰暗:

「成為新的人渣。」

「然後我們再把變成人渣的他們抓走。」

「再等著他們新生的孩子在同樣的漩渦里長大,變成更新的人渣……」

他再次抬起頭,看向這條破敗街道的遠方,卻依然望不見盡頭。

「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哥洛佛開口了,他的話里帶著一絲不忿和惱怒:

「自當承受後果。」

「選擇,選擇?」萊約克再度病態地大笑起來,由輕漸重,令人頭皮發麻:

「哈哈哈哈……」

科恩沒有回答,他只是苦澀地看著僵屍,讓後者越發不爽。

「但他們沒有選擇。」

許久未發聲的泰爾斯緩緩開口,一時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他們沒有機會。」

王子走上幾節台階,向著曾經最熟悉的地方而去。

「在這樣的社區里,父輩的社會經濟地位限制了——抱歉,我是說,他們從小無法上學,無法獲取一技之長,無法見到更遠更廣闊的世界……」

泰爾斯走過小時候無數次經過的一個轉角。

「他們被束縛在了這里,找不到正常穩定的工作,只能在游手好閑與作奸犯科之間擺盪,他們無暇顧及道德和法律,只能優先抓起那些能支持他們生存的東西,他們無法理解理想與夢想,只能在現實的泥濘里復寫被生活強加於他們身上的自私、狹隘、狠毒、懶惰、卑劣、憤怒……」

「他們沒有機會去像我們——自詡健全的人——一樣,感受道德、感激、無私、團結、正義,只能在街頭的冷酷無情與同儕的殘忍可怖里學會人生的真諦。」

泰爾斯嘆息道:

「他們的貧困只會代代相傳,犯罪也是。」

科恩的面色越發難看。

哥洛佛表情不變,唯有呼吸加速,萊約克抱著手臂,無意識地貼牆而行。

「而當外面的好心人問:為何如此?」

泰爾斯痛心地道:

「人們就會捏著鼻子,帶著居高臨下的厭惡回答:因為他們是人渣,他們家教差,因為他們不學好,甚至因為他們天生如此:自私、狹隘、狠毒、懶惰、卑劣、憤怒,不學無術還作奸犯科,全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少年的語句突然加快:

「人們會說:我們又沒逼著他們不自強,逼著他們不進步,逼著他們不道德,逼著他們作奸犯科成為罪犯,對吧?」

王子的情緒驚到了哥洛佛,僵屍猶豫著問:

「殿下?」

「有些話是對的,」泰爾斯出神地道:「但不止於此。」

「不止。」

「如果我們真的想改變現狀,而不是安慰自己。」

哥洛佛和科恩對視一眼,萊約克依然抱臂不言。

泰爾斯緩緩抬起頭:

「而當他們的存在和行為——全是在這種偏差的環境里培養出來的——威脅到了『人們』的自由和安全。」

「人們就又會義憤填膺,正氣勃然地說:罪犯必須被吊死,因為他們活該。」

「人們會說,只要讓這樣的人渣死光了,那他們就危害不到其他人了,那未來就會變得美好。」

科恩咬緊了嘴唇。

「哈哈,如果人渣們都死光了,」萊約克冷笑道:

「那人們還能用什么,來證明自己是好人?」

泰爾斯搖搖頭,並不理會對方的偏激:

「就像你們剛剛說的,荒漠里,無論是獸人還是人類,他們都認為:只要把敵人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和平就會降臨。」

哥洛佛和科恩齊齊一怔。

「可問題是,」那一瞬間,泰爾斯仿佛回到了白骨之牢,災禍之劍的克拉蘇,瑞奇的話飄盪在耳邊。

「我們要怎么殺死那些……」

泰爾斯怔怔地道:

「殺之不死的敵人?」

眾人沉默了很久。

「所以就像那個胖子說的,兄弟會無處不在,永不消亡。」

科恩胡亂地撥了撥頭發,痛苦地道:

「哪怕我殺了黑劍,依然會有無數個新生的黑劍,他們會拿起他的武器,說著他的語言,甚至頂著他的外表。」

「這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殺之不死的敵人。」

萊約克嘿嘿一笑,把手臂上的黑綢緊了緊。

「懲罰行不通,禁止沒效果,幫助也不行,施舍更沒用……」

科恩的語氣里帶著深深的無力感: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我的劍能殺人。」

科恩舉頭茫然:

「卻救不了命。」

「哪怕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