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傳說與王座(2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4563 字 2021-07-08

泰爾斯怔怔地回望著他,不知如何回答。

「至於其他的一切,磨合什么的,我們,還有整個王國,我們都可以慢慢來。」

「慢慢來。」

不知不覺中,基爾伯特的目光帶上一絲請求的意味:

「就像……以前一樣。」

像以前一樣。

這讓泰爾斯倍感陌生。

以及內疚。

「如果不是呢。」

泰爾斯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宮中回盪:

「如果我闖宮,不僅僅是因為覺得委屈呢。」

他不能欺騙他。

「如果我和陛下,沒有把誤會說開?」

不能如對方所願,假裝一切都好。

「如果我們回不到以前了呢?」

基爾伯特沉默了下來,隨之消失的還有他的熱切。

「殿下……」

外交大臣深吸一口氣,似乎要借助這個動作鼓足勇氣:

「發生什么了?」

泰爾斯擠出笑容:

「這么說吧,我和他的談話……不怎么順利。」

基爾伯特沒有馬上回答,他打量著泰爾斯,幾度欲言又止。

「不,我是說,」,猶豫了很久之後,基爾伯特的聲音有些發顫:

「您怎么了,殿下?」

泰爾斯回望著他,維持著笑容:

「什么?」

「您不對勁。」

基爾伯特搖搖頭,望著泰爾斯,目光無比復雜:

「跟早上比起來,您簡直判若兩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甚至要懷疑您被人冒名頂替了。」

也許你是對的。

泰爾斯在心底里道。

「出宮後的這段時間,您遇到了什么事?」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據實回話:

「我去了下城區。」

基爾伯特一怔:

「下城區?可是那里不是您……」

「是的。」

基爾伯特沉默了一會兒,道:

「您魯莽了,殿下,須知您身份尊貴,一舉一動都……」

但他還未說完,就被泰爾斯縹緲恍惚的回答打斷了。

「我怕他。」

基爾伯特一愣:

「什么?」

泰爾斯看向他,笑了笑,回頭看向幽深的長廊盡頭。

「還在國外的時候,盡管性命身家盡操人手,危險重重朝不保夕,可無論面對陰險的吸血鬼,強大的天生之王,還是狠厲的查曼·倫巴,我都未曾懼怕。」

嗯,大部分時候不怕。

「可直到我回了國,見到他。」

他。

泰爾斯望著走廊盡頭的黑暗,漸漸出神。

基爾伯特皺起眉頭。

「跟他共處一室時,我總感覺自己像個白痴和懦夫,忍不住揣摩他舉止的涵義,猜測他言語的用意,疑神疑鬼,忐忑不安。」

王子輕嗤道:

「對,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可笑,但是,沒錯,我害怕他。」

泰爾斯回過頭來,直視基爾伯特,話語痛苦而真誠:

「但是告訴我,基爾伯特,我為什么會怕他呢?」

基爾伯特只是怔怔地看著泰爾斯,不知所措,與星辰狡狐平素的自信從容大相徑庭。

「沒錯,他是星辰的至高國王,但難道他比吸血鬼更狡詐,比努恩王更強大,比查曼王更狠絕?比天天想著搞我的詭影之盾,更防不勝防?」

泰爾斯目光銳利,不知不覺加快了語速:

「比這一路上,無數要對我不利的豺狼虎豹,更陰險毒辣,致命恐怖?」

基爾伯特難以理解這樣的問題,他嘴唇翕張,難以置信:

「但是他,他是您的父親,殿下!」

泰爾斯笑了。

「你知道嗎。」

「在下城區,我遇見了一個做體面生意的老板,面對人高馬大惡聲惡氣的警戒官,他心不在焉虛與委蛇,」泰爾斯出神地道:「卻在面對一個見不得光的黑幫混混時,戰戰兢兢驚慌失措。」

「同樣的地方,有個平凡的姑娘,她堅決辭拒了貴人承諾的錦衣玉食,寧願繼續守著那個平庸無能又小氣懦弱的丈夫,過著她那庸庸碌碌毫無亮點的生活,令人費解不已。」

泰爾斯聲音飄忽:

「而在我的老家,某個曾經的黑幫狠角色不幸殘疾,躲在小破屋里苟延殘喘自暴自棄,但他拒絕了幫派朋友的幫助,寧死也不肯重回那個曾經給過他風光氣派的兄弟會。」

聽著這些話,基爾伯特再度疑惑起來。

「跟你一樣,這些事都讓我不解。」

泰爾斯看著基爾伯特,堅定起來:

「但是我最終明白了。」

「警戒官的權威不小,可那個小老板能在街上做了這么久的生意而平安無事,靠的不是懶政的警戒廳,而是長久以來與那些欺行霸市的黑幫混混們形成的關系和默契。」

「貴人施舍的錦衣玉食是很好,但若這不曾改變那姑娘從屬於他人的命運,那我也就不比她的丈夫好多少——至少她還了解自己的窩囊丈夫,知曉該怎么應付他。」

「至於那個黑幫的狠角色,雖然嘴上怨氣十足,但其實他比誰都清楚,昔日的風光是用能打敢拼的身體換來的,失去了這副身體,重回幫派也只是自取其辱。」

泰爾斯向前一步,直視著基爾伯特的雙眼:

「在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之間,他們都明白:真正掌控自己的是什么玩意兒。」

基爾伯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所以我想,大概我也是時候明白了。」

泰爾斯站在深邃而寒冷的復興宮走廊里,幽幽開口:

「我究竟被什么掌控著。」

「又能掌控什么。」

————

「也許你是對的,陛下。」

巴拉德室里,泰爾斯輕輕低下頭。

「也許我可以靜靜等待,等到那一天來臨,之後便再無掣肘,再無顧慮。」

泰爾斯不知不覺收緊了語氣,加快了語速。

「那時我高坐王位,大權在握,無論要大赦王國還是緩和矛盾,盡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貫徹我的意志,達成今天你拒絕我的一切。」

凱瑟爾王靜靜地盯著他。

泰爾斯望著窗外的黑暗,眼神空泛:

「就像許多『聰明人』說的,如果你看不慣這個系統,那就加入它,影響它,建設它,最終,從內部改變它。」

下一秒,泰爾斯的目光重新聚焦。

「但我們都知道,那只是最卑鄙無恥的謊言。」

長桌盡頭,鐵腕王眉心一動。

泰爾斯堅定地直視國王:

「就像你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向諸侯貴族妥協哪怕一丁點兒一樣,哪怕那其實有助於你短期的統治地位。」

「『加入它,改變它』——這些屁話,原本就是它欺騙你蠱惑你的方式,藉以限制你的自由,瓦解你的反抗,奪走你的武器,軟化你的意志,最終挫敗你的一切努力。」

泰爾斯的語氣越發堅決而不容置疑:

「如果你信了,你就輸了。」

「因為一旦妥協,苟且同流,最先被改變的,一定是你,而不是它。」

泰爾斯死死地盯著國王,一字一頓:

「因為你只是一個人,一個人。」

凱瑟爾王默默地注視著王子,面無表情的他突然發話:

「它?」

國王冷哼一聲:

「它在何處?」

泰爾斯緊緊盯著國王,仿佛對方的眼睛里藏著最可怕的凶獸。

「那就看看周圍吧,陛下。」

泰爾斯攤開雙手,輕笑著反問:

「它何處不在?」

燈火閃爍,夜風輕拂。

兩人默默相對。

巴拉德室似乎一切如常,不曾有絲毫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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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爾王沒有回首,但他深深蹙眉。

但泰爾斯並未注意他的反應,而是靠上椅背,自顧自地說下去。

「六年前的斷龍要塞,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黑沙大公。」

泰爾斯漸漸出神,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個冬天:

「他不愧為一代梟雄,眼界高遠,氣度非凡,堪令無數英傑盡忠效死。」

少年頓了一下,輕哼道:

「說實話,比你有魅力多了。」

凱瑟爾王表情不變。

泰爾斯再度嚴肅起來:

「半年前的龍霄城,我再次見到了他——查曼·倫巴。」

泰爾斯面色一變:

「但猜猜看,這次我見到了什么?」

凱瑟爾王一如既往沒有反應。

「我見到了埃克斯特的共舉國王,弒親者,查曼一世。」

泰爾斯繼續開口,目光越發凝重:

「我見到他坐在屬於努恩王的位子上,開始像努恩王一樣思考、下棋、布局。」

「他開始享受跟他舅父一樣的快感,進入跟他一樣的視角,走上跟他一樣的道路,遭遇跟他一樣的煩惱,陷入跟他一樣的怪圈。」

「那些曾經束縛努恩王的鎖鏈,同樣在慢慢套牢他,已經開始讓他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著一場最不可思議的戲劇:

「查曼王以為,他孤注一擲弒君上位,成功掀翻了努恩王,將後者徹底毀滅。」

說到這里,泰爾斯眼神一黯:

「在肉體上,是的。」

「但在精神上,在價值上,在更大更廣闊的意義上……」

泰爾斯咬緊牙齒:

「他沒有。」

少年猛地抬頭,與鐵腕王四目相對:

「因為他不得不被天生之王的價值觀念所統治、被他的眼界視野所囚禁、被他的手段習慣所壓迫、被他的思維方式所占據,日日夜夜被努恩的亡魂所糾纏,思努恩所想,行努恩所為,身在其中,難以自拔。」

「直到他永生永世,變成努恩的奴隸——就像努恩在世的時候,變成先於他的國王們的奴隸一樣。」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想起了王國秘科里的黑先知。

他坐在那些惡魔藤蔓組成的輪椅上,借助著它們維持生命,卻也因此被它們牢牢束縛,不能離開。

「六年,僅僅六年。」

泰爾斯的目光里帶著少見的沉痛和忌憚:

「我很驚訝,也很悲哀,死去多時的努恩王,僅僅用了六年,就將他的外甥,將曾經的查曼·倫巴從里到外,從頭到腳,吃得干干凈凈。」

「一點不剩。」

凱瑟爾王依舊一言不發,但他的目光無比認真。

「就我所見過的人里,查曼已是頂尖英傑。」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滿懷感慨:

「自龍血之夜開始,他就清楚明晰:自己的敵人不是努恩,而是那些曾經拖累和擊敗努恩的東西——更大、更高、更可怕的敵人。」

「他殺死努恩王,既非為復仇也非為利益,而是為了不讓另一個努恩再度出現。」

泰爾斯眼神一黯,想起查曼王跟他在馬車里的會面。

【泰爾斯,你比誰都清楚,六年了,那個理想中的埃克斯特,卻離我越來越遠了。】

「直到他自己成了努恩的繼承者,戴上王冠,坐上王位取而代之,成為了第二個天生之王。」

「他有所覺察,奮力掙扎,卻收效甚微,無能為力。」

凱瑟爾王冷哼一聲。

泰爾斯反應過來,噗嗤一笑,話語卻悲涼而無奈:

「別誤會,查曼·倫巴依舊危險又可怕。」

「但就我所見,這個男人的身上,已經沒有多少,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了。」

泰爾斯復雜地盯著自己的餐盤,看著湯匙沉入湯中。

「從他不得不向現實和規則妥協,向共治誓約低頭開始。」

「從他『暫且』放棄自己的偉大構想開始。」

「他就被再次套上了項圈。」

泰爾斯幽幽道:

「變成另一個努恩七世。」

凱瑟爾王陷入沉思,沒有說話。

長桌兩側,國王與王子靜靜對峙。

這一刻,巴拉德室無比靜謐,就連風聲也不再喧囂,仿佛這一幕畫面不容任何打擾。

直到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重新認真看向鐵腕王。

「在星辰,我看不慣你的手段,不接受你的意志,我當然可以蟄伏忍受,徐徐圖之,借機奪權,等待上位。」

「這也許是更為人所認可、贊許的做法,才是所謂更『聰明』,會被歷史書和後人稱頌的手段——就像前兩個月一樣。」

可泰爾斯話鋒一轉,露出猶豫:

「但是經過了宴會上的那一幕之後,我害怕了。」

凱瑟爾王輕嗤道:

「害怕?」

泰爾斯深吸以口氣,頷首道:

「我害怕,在我一次次的默認和退讓里,在一次次的『我其實不同意但我不說話』的沉默里,我會漸漸習慣,慢慢麻木,向『它』妥協。」

他低落地道:

「我害怕,我會習慣了你不動聲色讓無數人家破人亡的殘忍,我會習慣了你面對絕望求助卻無動於衷的冷酷,我害怕當我因今天受到懲罰付出代價,日後再碰到下一個安克·拜拉爾,下一件不平之事,就會開始瞻前顧後猶豫再三。」

泰爾斯的聲音顫抖起來:

「我害怕,終有一天,我會對一切渾然不覺,泰然而處,最後丟失自我,接受現狀。」

凱瑟爾王的眼神慢慢變了。

「我害怕,等到我真正坐上王位,戴上王冠的那一刻,我會毫無負擔、毫不猶豫、心安理得地坐視他人為我送命。」

「而我不但習以為常,還覺得天經地義甚至變本加厲——只要有人不願意為我犧牲,不樂意為泰爾斯王去死,我就會不滿就會憤怒,就會認為他不愛我,不愛國,是背叛,甚至叛國。」

泰爾斯直視著凱瑟爾王的雙目,好像要看穿那背後的一切防御:

「我害怕,我會變得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

「我將不再是泰爾斯·璨星,而是被『星辰國王』占據的一具空殼。」

泰爾斯的語氣平緩下來,僅余空虛與疲憊:

「那比死亡,比失敗,比身廢名裂,更令我恐懼。」

話音落下。

巴拉德室恢復了死寂。

但這一次,周圍的燈火似乎明亮了一些。

幾秒後,凱瑟爾王輕輕抬頭,目光落到牆上「智相」哈爾瓦的畫像上。

「看來,你早就做好選擇了。」他幽幽道。

泰爾斯輕嗤一聲。

「我不會按照你的規則玩,」他肯定道:「也不會按他們的規則玩。」

泰爾斯抬頭,目光肅穆堅定:

「我不會成為下一個查曼·倫巴。」

「或者下一個凱瑟爾·璨星。」

泰爾斯頓了一下。

「就像我的血液從未,也永不會閃爍金光。」

凱瑟爾五世低下頭,認真而嚴肅地平視王子。

「去他的傳說與王座。」

泰爾斯咬緊牙關,捏起拳頭,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我的血液,它們由始至終,都是鮮紅色的。」

「凡人的紅色,我的紅色。」

凱瑟爾王冷笑一聲。

巴拉德室里的空氣似乎重新流動起來。

「泰爾斯·璨星。」

他輕聲叫著泰爾斯的名字:

「你真的准備好,成為國王的敵人了嗎?」

泰爾斯聞言笑了。

「你老了,陛下。」

「這問題,六年前就問過了。」

凱瑟爾目光微動。

下一秒,泰爾斯肅容正色,果斷開口:

「命運。」

「早已為我做好了准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