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救了!」
「我就知道!」
泰爾斯擠出笑容,這邊揮手,那邊點頭,回應部下們的興奮呼喊。
熙熙攘攘中,瑪里科回身怒喝:
「閉嘴!」
埃蘭庭里的衛士們紛紛呵斥,將俘虜們的熱情壓制下去。
「好了,戲演完了,瑪里科先鋒官,」泰爾斯朝瑪里科擺擺手,困倦地道:
「給他們松綁吧。」
「夜路太黑,我需要人陪。」
先鋒官面色復雜地盯著他,先行了個禮。
「恕難從命,泰爾斯殿下,」瑪里科堅持道:
「他們都是擅闖宮禁,或者唆使貴人擅闖宮禁的嫌犯,須嚴加審問。」
泰爾斯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渾不在意。
「聽著,我剛剛才和國王陛下大戰完三百回合,累了,不想在這事兒上跟你多嘴。」
「去問艾德里安,」王子指了指來時的路:
「他會給你一樣的答案。」
「那我就在這兒等隊長的命令。」瑪里科不肯示弱:
「您請便,但他們不能走。」
泰爾斯左顧右盼,將一群憤慨又敬畏的王室衛士收入眼底。
「讓我們做個交易吧,瑪里科先鋒官,」少年嘆息道:「如果你把我的人放了。」
「我就給你點好處?」
瑪里科冷哼拒絕:
「賄賂宮禁是王室大忌,殿下。」
但是泰爾斯搖了搖手指,靠近他。
「你知道,我們進來的時候,守宮門的那些個王室衛士,」王子笑眯眯地壓低聲音:
「我懷疑他們啊,心存異志,意圖加害王國繼承人。」
瑪里科目光一變:
「什么?」
泰爾斯伸長脖子,露出上面的綳帶:
「看,那場沖突里,我的頸子都被劃破了,哇,還流了這么多血,你說,這難道不是謀害王子?為了未來國王的安全,要不要把他揪出來給個交代?把他,或者他們,趕出衛隊?」
「那不是真相,您這是誣陷!這明明是您自己用劍……」瑪里科的表情變得很糟糕。
「噢!注意用詞!」泰爾斯大驚失色:「你是要對外說,星辰王子意圖在復興宮里尋短見自殺,是嗎?這是真相還是誣陷?」
瑪里科渾身一僵:「不——」
「若果不是!」泰爾斯步步緊逼,眯眼道:「那你說,我脖子上的傷口是哪來的呢?總得是有個人做的吧?是你?還是你手下?」
瑪里科又驚又怒,卻啞口無言。
泰爾斯笑了笑:
「畢竟我父親也說了,先王的死,全是你們的疏忽嘛。」
「你說是嗎?」
俘虜們看得一愣一愣的。
瑪里科深吸一口氣:
「你——」
「所以,放我的人走,」泰爾斯不等他開口,就一巴掌按住瑪里科的肩膀:
「我就關照一下掌旗翼,確保那些小伙子們不會背上『傷害王子』的罪責,履歷里也不會留下任何『失職』的記錄,我也不會打擊報復他們,怎么樣?」
瑪里科面色數變。
泰爾斯嘖聲道:
「所以,大吊哥,你是要跟我硬杠到底呢……」
他朝著嗷嗷待哺的俘虜們轉了轉眼球:
「還是……?」
一分鍾後。
泰爾斯在許多人劫後余生(興高采烈)的前後簇擁下,走在復興宮的廊道里。
他們的隊伍東倒西歪,狼狽邋遢,偏偏動靜頗大,喧鬧連天(再加一匹因錯過晚飯而不高興的大黑馬),一路上的衛兵仆役無不聞聲辟易。
「抱歉科恩,我當時沒想到會鬧這么大,」泰爾斯疲憊地道:
「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你家里的名頭,卻沒想到,你會是第一個動手的。」
「算了,反正廳長知道之後肯定又要停我職了,只希望他別扣我薪水,」鼻青臉腫的科恩慘兮兮地抱著家傳寶劍,一把鼻涕一把淚:「不對,我想起來了,我本來就在停職反省中……」
「而且剛剛第一個動手的人也不是我,是被人在背後踹了……」
多伊爾在背後「咳咳」了兩聲,低聲道:
「廳長認識殿下嗎?」
科恩一愣,隨即用前所未有的反應過來,大義凜然:
「啊,殿下!為您打頭陣,這是我的光榮!」
「以我們的交情,我願為您赴湯蹈火!」
第一個動手的不是科恩,那么……
泰爾斯向身後一瞥:
羅爾夫看向別處,冷哼一聲。
「嘖嘖嘖,小嘉倫,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多伊爾欣慰地拍著哥洛佛的肩膀,渾然不顧後者的難受:
「你也是同道中人!」
「我們啥時候交流一下去紅坊街的經驗啊……」
哥洛佛怒哼一聲,甩開他向前走:
「滾!」
被拒絕的d.d有些不好意思,他對身後的傑納德和威羅嘿嘿笑道:
「我們……那個關系好,說話比較隨便,隨便。」
懷亞跟上泰爾斯的步伐,擔憂道:
「殿下,您……得償所願了嗎?」
沉思著的泰爾斯回過神來,勉強一笑:
「我還活著,對吧?」
懷亞看著他的表情,欲言又止:
「可是……」
「對了,剛剛的瑪里科先鋒官,」泰爾斯挑挑眉毛打斷了他,扯開話題:
「他人還不差?」
身後的哥洛佛不屑哼聲。
「盡管多多少少存著博望沽名、示忠邀寵的心思,但在最後,他妥協了,」泰爾斯撓了撓下巴:
「他沒有為了成全自己面對王子不畏權貴的聲名,而把局面逼到盡頭,讓他的手下們斷送前程。」
「沒有區別,」哥洛佛悶悶不樂:
「他依然是個自以為是的混蛋。」
「而那十幾個被我們痛揍了一頓的笨蛋,大概還是會感激大吊哥,覺得是他救了自己。」
泰爾斯晃晃腦袋:
「你總得給他個台階下。」
「而我們也得容忍:人是不完美的,胖墩兒。」
聽見這個稱呼,哥洛佛面露窘迫,不由得降速落後。
「咦,胖墩兒?」多伊爾從後面趕上來,目光一轉,饒有興味:
「殿下為啥這么叫你?你也不胖啊,至少穿著衣服不胖,難道說……胖墩兒?」
哥洛佛一頓,重新變得凶神惡煞:
「再那么叫我一次——」
「——你就很危險了。」生無可戀的科恩從兩人身邊掠過,無精打采地替僵屍說完下半句話。
凶神惡煞的哥洛佛表情一窒。
「他——」哥洛佛凶到一半無以為繼,他憋著口氣,不情願地道:
「說對了。」
哥洛佛瞪了d.d一眼,冷哼一聲,怒氣沖沖地走了。
只留多伊爾懵懂地站在原地。
他們倆感情什么時候這么好了?
明明我才是僵屍的搭檔,我才是那個笨蛋的叔祖父的連襟的孫子,好嗎?
他只得轉向最後的羅爾夫,無奈解釋道:
「我知道,他們很難搞,對吧?完全不顧及他人的感——」
但羅爾夫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看也不看多伊爾一眼。
「受——」
只留d.d尷尬地搓了搓鼻子,對著空氣自我解嘲:
「沒事,我很好,但還是謝謝你的關心,羅爾夫先生,還有,合作愉快。」
回答他的,是黑馬珍妮不屑的響鼻。
隊伍最前方,懷亞深吸一口氣。
「但我知道,殿下,就算瑪里科不答應您的條件,」侍從官笑道:
「您也不會平白無故,讓那些衛士蒙冤的,對嗎?」
泰爾斯頓了一下。
他略略出神,不知所想。
下一秒,王子不置可否地輕嗤:
「誰知道呢?」
懷亞一怔。
泰爾斯沒有多說話,他跨開大步,向前而去。
懷亞望著王子的背影,忍不住開口:
「奇怪。」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哥洛佛隨口問道。
懷亞搖了搖頭。
「不知道,」他看著泰爾斯的背影:
「我就是覺得,殿下有些不對勁。」
羅爾夫不屑哼聲,比了個粗魯的手勢。
哥洛佛道:「為什么?」
懷亞猶豫了一秒,道:
「那個問題,他放在以前,一定會輕松地笑笑,肯定地說『當然』。」
「而且從不猶豫。」
羅爾夫微微一怔。
哥洛佛若有所思。
————
復興宮,王室衛隊值宿室。
「宮廷里的警報已經停了一小時了,也很久沒人來找你打小報告了。」
王室衛隊守望人,托蒙德·馬略斯輕輕放下他的馬黛茶,淡然道:
「至少告訴我,外面發生了什么事吧?」
「比如,復興宮失火了?」
他的對面,副衛隊長兼首席掌旗官,沃格爾·塔倫翻開下一份文件。
「衛隊日常演習,不用你操心,」副衛隊長頭也不抬:
「我們這兒的工作還沒完——回答我,閔迪思廳的防衛和值守工作,你是否按照王室衛隊規章,安排布置?」
馬略斯抬起頭,牆上的復聲法陣還在持續運轉,熠熠生輝。
忠實地記錄著一切。
「日常演習,會需要讓三十個人全副武裝堵在值守室門口,把我們倆團團圍住,許進不許出?」馬略斯輕聲道。
室內沉默了一會兒。
沃格爾笑了一聲,輕描淡寫:
「我們要演習應對一切狀況——回答問題。」
一切狀況。
馬略斯眯起眼睛:「即便是我?」
沃格爾抬起目光,直射對方:
「尤其是你。」
尤其是你。
馬略斯閉上眼睛,長呼出一口氣。
「告訴我,」守望人無奈道:
「他沒蠢到去刺殺陛下吧?」
沃格爾翻著文件的手指生生一頓。
「其實沒那么難猜,」馬略斯伸出手,一邊關上文件的封面,一邊解答對方的驚訝:
「除了王子逼宮造反,我也想不到其他,要把他的親衛隊長像關賊一樣關在這兒,還讓你拖著我嘮嗑的理由了。」
沃格爾面無表情。
馬略斯嘆了口氣:
「嗯,那小子應該沒那么蠢,但是誰知道呢,畢竟是北地人教出來的。」
馬略斯認真地看向沃格爾:「聽著,如果局勢不可收拾,你會需要我。」
值守室里的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
「好,我可以放你走。」
馬略斯眼前一亮。
「只要你如實回答我一件事。」
沃格爾望著牆上的復聲法陣,下定了什么決心。
「那孩子……」
「是陛下的……」
「親生血脈嗎?」
馬略斯倏然抬眼!
親生血脈。
「殿下怎么了?」
馬略斯加快了語速,逼問道:
「他還活著嗎?」
守望人的反應和態度都讓沃格爾皺起眉頭。
「如果不是親生,那么他是……」
沃格爾頓了一下,凝望著對手,試探道:
「米迪爾王儲殿下的血脈嗎?」
米迪爾王儲。
馬略斯聞言先是一愣,隨後呼出一口氣,大笑出聲。
他靠上椅背。
「這么說,他安全了?」
「他安不安全,跟這有很大關系,」沃格爾不屈不撓:
「回答我。」
馬略斯輕笑一聲,回望著他,目光戲謔。
「米迪爾殿下歿於十八年前,也即終結歷660年,」守望人直視沃格爾:
「至於那孩子,今年十四歲。」
十八年前。
十四歲。
沃格爾反應過來,有些莫名的尷尬。
「好吧,那我們——」
砰!
值守室的大門被撞開了。
馬略斯和沃格爾齊齊扭頭,一者解脫,一者不快。
掌旗官維阿一臉哭喪地走進來:「長官——」
「我說了不要打擾。」沃格爾不快地道。
維阿掌旗官的表情更難看了,他機械地點點頭,讓出後面的身影。
「就這兒?」
泰爾斯王子跨進房間,讓對坐的兩人齊齊一驚,同時起立。
「就這么個破地兒,」泰爾斯皺眉道:
「你們也太能聊了吧?」
他的身後,多伊爾、科恩、懷亞等人的腦袋從門框上長了出來,好奇地打量這間只有長官能來休息的值守室。
「殿下。」
沃格爾有些難以置信:
「您……一切安好。」
泰爾斯揮揮手示意知道了。
「殿下。」
馬略斯倒是目光淡然:
「玩兒得開心?」
泰爾斯冷哼一聲,送給他一個白眼。
「你,發什么愣,」王子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回家!」
馬略斯向沃格爾挑了挑眉毛,示意自己沒得辦法。
沃格爾反應過來,開口強硬:
「殿下。」
「掌旗翼的文書工作還未完成。」
沃格爾來到泰爾斯面前,陰仄仄地擋住他的去路:
「而這是王室衛隊的重要傳統,事關王室安危,請您理解。」
泰爾斯翹起嘴角。
「那是誰?」
「衛隊的大反派,你看馬略斯都拿他沒辦法……」
「殿下會怎么辦?」
「一個銀幣,我賭他會來硬的,比如威脅他家……」
「那我押軟的……」
嘰嘰喳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泰爾斯面孔一僵,他猛地回頭!
幾顆長在門框上的腦袋齊刷刷消失。
周圍安靜了。
王子回頭看向掌旗官:
「要是我不理解呢?」
沃格爾按捺住心中的惱怒,鞠了一躬,笑道:
「殿下,允我介紹一下,這是復聲法陣。」
泰爾斯循著他的目光轉向牆壁,發現了那個發著微光的奇怪法陣。
魔法。
又是魔法。
莫名的煩躁襲上心頭。
「它正將我們此時此刻所說的一切,一字不落記錄下來,」沃格爾不卑不亢,用辭得體:
「傳予後世,留待評說。」
泰爾斯皺起眉頭。
「後世?」
沃格爾點點頭:
「雖然用來記錄的復聲石是無比珍稀的消耗品,但星辰有史數百年來,許多先王的旨意遺囑,都是這樣留下的。」
他眯起眼睛:
「許多史官為星辰先王們著書立傳,傳揚萬代,也是循此一源。」
著書立傳,傳揚萬代……
泰爾斯聞言一滯,下意識整了整衣領。
「哥洛佛,多伊爾,你們先陪殿下回去,」馬略斯出聲了,他淡定地道:
「我隨後就到。」
「不會太久。」
僵屍和d.d正要進房,卻被沃格爾一扭頭瞪了回去。
馬略斯和沃格爾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如有電光。
泰爾斯整理著衣領的手指一頓。
「復聲法陣?這么說,無論我現在說什么,」少年緩緩轉過身來:
「在我身後,幾百幾千年的國王女王們,他們都能聽到?」
沃格爾欣然點頭:
「是的,因此為求周全,殿下您不妨先行……」
「好吧。」泰爾斯嘆了口氣,走向牆壁。
沃格爾見狀不由失笑:
「沒有合理的手段方法,您是無法拆卸……」
但泰爾斯只是把雙掌攏到嘴巴前面,對准了法陣,深吸一口氣。
「我的後代們,你們仔細聽,聽,聽……」
沃格爾泛出疑惑。
馬略斯則表情一變,他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泰爾斯呼喚獄河之罪,聚焦到聲帶和喉嚨,聲音越來越大。
「聽……聽……聽……」
下一秒,他面目猙獰,怒吼出聲:
「聽尼瑪的個幾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傻逼玩意兒——」
值守室不大,這下聲若洪雷震耳欲聾,室內的燈火連連亂顫,連杯子里的馬黛茶都被震灑了。
吼聲落下,房間歸寂,唯走廊外余音不絕,震撼宮廷。
法陣的光芒疾閃了幾下,變得黯淡不少,奄奄一息。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吼完這傳揚萬世的一嗓子,他只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王子整理了一下儀容,心滿意足回過頭,面向早已石化的兩個男人和幾顆門框上的石頭腦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請問,文書工作結束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