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呼名(2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3827 字 2021-07-08

艾希達冷哼一聲。

「再看看『路』的詞格。」

泰爾斯皺起眉頭。

「再看看?可是它就這么幾個——噢,」少年臉色再變,「我懂了,『路』是個被動承受的賓語,它有對應的主謂語!」

可是泰爾斯隨即迷惑起來:

「但這句話里沒有能做主謂語的啊……」

艾希達再度輕哼一聲。

這一次,泰爾斯不必提醒就靈機一動:

「我想起來了,在古帝國文的詩歌和箴言里,根據語境和邏輯,某些成分會被省略,比如——『吾』『吾在』。」

泰爾斯一拍大腿,興奮道:

「所以煉金之塔說的是『吾在路,而路通全知』?」

艾希達面無表情:

「你平時都這么說話的嗎?」

泰爾斯咳嗽一聲,調整一下語言:

「『我,在通向全知的路上』,而非簡單的『通向全知』,對么?」

這一次,艾希達沒有再作聲。

通向全知。

我在通向全知的路上。

泰爾斯默默念著這兩句話,想起煉金之塔的那個怪眼睛標志,心有所感:「它們有差別。」

「很大的差別。」艾希達突然出聲。

泰爾斯默念片刻,點點頭。

「我懂了。」

「通向全知——這好比一扇門上的門牌。」

「你只要打開它,門後,就是全知。」

艾希達不置可否。

「但是,『我在通向全知的路上』——這更像漫漫長路上,半道中的路標,」泰爾斯眼前一亮,「你走過了它,你知道自己還沒到,但你知道方向沒錯,然後,然後你繼續向前。」

前者是志得意滿的主人,謹守門關。

後者是負重前行的旅人,征途漫漫。

它們不一樣。

泰爾斯有些出神。

「肌肉佬們也許死板固執,」艾希達看著窗外的月色,幽幽道,「但他們同樣是法師。」

泰爾斯回過神來。

「肌肉佬?」

魔能師偏過頭。

「靈魂塔用來嘲笑他們的貶稱。」

「懂了,那他們叫你們什么?」

「思想者。」

「思想者?」泰爾斯挑起眉毛,「為什么不是書呆子?」

「因為這是反諷。」

泰爾斯眯起眼睛。

艾希達冷哼道:

「我們用的是最直接最淺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混淆誤解的貶稱。」

「而他們用來侮辱我們的,是必須聯系語境、歷史和現實,隔開一層涵義才能理解的反諷。」

泰爾斯興致高漲:

「有趣,即便是對彼此的蔑稱,靈魂塔和煉金塔,他們所用的邏輯也截然不同!對么,思想者?」

話音落下,艾希達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周圍的空氣沉重起來。

泰爾斯反應過來,不得不大力咳嗽。

「咳咳,回到正題,」公爵板起臉色,「所以,薩克恩先生,芙萊蘭,她是資歷極深的魔能師——感官?」

「別。」

「別什么?」

魔能師的語氣瞬間冷酷起來:

「別那么稱呼她。」

「你要么稱呼她的凡名,要么用上完整的全稱『感官魔能師』,你甚至可以在一段話里不經意地提起『感官』。」

艾希達目中藍光鋒利無比:

「但唯獨,唯獨不要在自知所喚何人的情況下,用如此純粹、簡單、粗暴的方式,單獨直呼一個魔能師的閾名。」

不要直呼……閾名?

泰爾斯一陣疑惑:

「為什么?」

氣之魔能師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考量什么。

但他終究還是開口了。

「因為我們不曉得芙萊蘭的現況:她是否被封印,是否完整,狀態如何,是否依舊自由行走,存於世間,皆不得而知。」

「若你在知曉自己的言語所指何者的情況下,一心一意地呼喚某個魔能師的閾名——若對方一切正常,便將心有所感。」

泰爾斯神色一凜。

認真,單獨,有意地呼喚閾名,對方就心有所感?

那就是說……

「一兩次,也許沒什么,但是次數多了……相信我,再小聲也罷,沒人願意被莫名其妙地敲窗戶。」艾希達用警告的口吻結束這句話。

泰爾斯靈機一動:

「這么神奇?那我試試你的,氣——」

那一瞬間,周圍的空氣如排山倒海般壓縮而來!

「不,不,不——」泰爾斯呼吸困難漲紅了臉,胡亂揮手,「哈——哈——」

下一秒,艾希達放下手指,泰爾斯這才恢復呼吸,大口大口痛苦喘息!

草!

他絕對是故意的!

「首先,這舉動並不友好。」

艾希達冷哼道:

「其次,記住,魔法女皇們站在魔能一道的頂點與巔峰,我深刻懷疑,她們能用某種超乎想象的方式,感知並監控已知的閾名,一旦有哪個魔能師被過度呼喚而作出反應,婊子們就能發現異常。」

魔法女皇。

監控著閾名?

泰爾斯扯開領子,不爽地道:

「這么邪門?」

魔能師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著他。

泰爾斯只得繼續問道:

「所以,閾名就像一個網址——我是說,地址?你一旦呼喚了,就像是去扔石頭砸他家的窗戶?」

「而雙皇住在最高的大別墅里,是拿著狙擊槍——拿著十字弩立在制高點的獵人,誰家窗戶響了,就扣動扳機,一發帶走?」

聽見這句話,艾希達深深地長嘆一口氣,似乎不太滿意。

「比喻,類比,類推,總是這樣。」

但他只停頓了幾秒,眼中就泛起藍光:

「不。」

「某種意義上,閾名更像一道掛著牌子的大門,用標識來區分我們的領地與界限,警示他人,」氣之魔能師雙眸光亮刺目,不知所望何處,「以防我們彼此沖突、傾軋、廝殺。」

區分領地與界限。

大門。

泰爾斯皺眉追問:

「但是,如果直呼閾名就會讓對方感知到的話,那這倒像是一道故意立起來,引人去敲似的大門?」

艾希達轉過頭:

「這豈不正是『門』之所以強於『牆』的意義?」

「既警示區隔,嚴防入侵,」魔能師的嗓音如在萬里之外,縹緲不清,「也留余缺空,以待來訪。」

泰爾斯痛苦地眨眨眼:「有些復雜?」

「你會明白的。」

艾希達眼中的藍光慢慢消失:「當你明白的時候。」

泰爾斯點點,扯出一個假笑。

謝謝你的廢話呢。

但他突然發現,在他展示了那一手魔能,而且噼里啪啦地堅決表達了「我不想被你的舊債連累」的意見之後,這一次,艾希達願意教給他的東西,似乎更多,更深,也更難以理解了?

燭光照亮的書房里,一大一小的兩人並排懸在半空中,一者安靜沉思,一者咬牙抱臂,顯得無比詭異。

「那么七百年前的凈世計劃,旨在把魔法的記錄與歷史消滅的它,跟這個有關嗎?」泰爾斯想起什么,隨即發問。

魔能師扭過頭。

「當記得你們的人越來越少,呼喚你們的人越發有限,」少年慢慢梳理著邏輯,漸覺有理,「那當你們的閾名響起的時候,就無比顯眼,方便雙皇搜捕獵殺?」

艾希達沉默了一小會兒。

「也許吧,」魔能師幽幽道,「但也不止於此。」

泰爾斯正待發問,而艾希達已經開口:

「無論是惡魔蠱惑人心時,要受害者大聲呼喚它們的名諱,還是宗教傳播信仰時,讓信徒重復祈念神靈的訓誡,乃至皇帝統治四方時,令千萬百姓國民,一遍遍山呼帝國萬歲。」

魔能師似乎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呼喚符號永遠是最直接的做法,以加強聯結,建立習慣,構築權威。」

「魔能亦復如是,乃至猶有過之。」

泰爾斯聽得雲里霧里。

「我其實,嗯,不太明白。」

艾希達抬起頭,無比肯定:

「你會明白的。」

「遲早。」

泰爾斯只得抱緊手臂,嘿嘿發笑。

謝謝你啊。

又一句廢話。

「而這就是為什么,薩克恩先生,你一直不肯告訴我雙皇、包括還未封印的魔能師閾名的原因?」

「這算原因之一。」

艾希達嚴肅地道:「而你要小心,尤其你已經初步接觸魔能,甚至叩門了——一介凡人呼出閾名,跟一個魔能師喚響閾名,這是完全不同的級別。」

泰爾斯輕哼一聲,在空氣椅上翻了個身,轉向引導者。

「你知道,你本可以早些告訴我的——你就說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就完了,」王子撇撇嘴,「這又與魔能本身無關。」

魔能師沉默了一會兒。

「相信我,泰爾斯。」

艾希達幽幽開口,卻令泰爾斯有些神經緊張:

「這世上發生的一切,一切,一切……」

「無不與魔能有關。」

奇怪,他今天一直這么神叨叨的。

泰爾斯皺起眉頭,還是決定重新翻回身去,看向天花板——不,一想到那頂上有十四只老鼠的屍體,泰爾斯不得不再翻向另一側,面向門口。

「所以,就算是魔能師自己,通常也不直呼彼此的閾名?」

「一個。」

泰爾斯皺眉:「什么?」

魔能師縹緲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他的語氣機械而漠然:

「據我所知,自魔能問世以來,只有一個,唯一的一個魔能師,他從始至終都毫不顧忌,習以為常甚至篤信不疑地,直呼同行們的閾名。」

「仿佛那就是我們唯一的名字。」

「仿佛那就是他存世的信條。」

不知為何,聽見這句話,泰爾斯渾身一凜。

他下意識地轉過身來,看向艾希達。

「而每一次,被他呼喚閾名的感覺……」

只見氣之魔能師躺坐在虛空之中,藍光閃爍不定的雙眸,正死死地盯著天花板。

但卻又不像是盯著天花板。

而是在那之上、在那之外的……別的東西。

泰爾斯很少見到艾希達這個樣子。

「他是誰?」少年忍不住問道。

艾希達沒有任何動作。

但下一刻,只見藍光一閃,氣之魔能師滿布藍光的視線已經鎖死了他。

這讓泰爾斯嚇了一跳。

仿佛是在書本上翻動的連環畫,眨眼的瞬間變幻到下一頁。

「萬幸,他和他的兄弟,已經確認被封印了。」

魔能師眼中的藍光溢出眼眶,如裂紋般爬上臉龐。

「在他們毀滅世界之前。」

那兩道藍光讓泰爾斯極度不適,他下意識轉頭避讓。

下一刻,氣之魔能師瞬間轉向天空,冷漠而木然地,喚出一個詞:

「存在。」

存在。

存在……

存在,存在,存在……

這個詞仿佛有某種力量,在艾希達的呼喚之下,盪出似有若無的回音。

下一瞬,泰爾斯仿佛有種錯覺——世上的所有聲音和顏色齊齊消失!

就連他的思想也停頓了。

一切終結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哪里一動。

很快,天花、地面、牆,門……眼前和耳邊的一切,方才漸漸地,緩緩地回歸。

下一秒,少年深吸一口氣,翻身坐起!

泰爾斯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冷汗淋漓。

而艾希達坐在他旁邊,正如過往一樣,平靜,優雅,淡然地望著他。

泰爾斯急急喘著氣,死命地眨了眨眼睛。

一切正常。

正常?

唯一多出來的,或者說,遺留下來的……

是一陣從內到外,無處不在的……

深深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