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北境無冬(2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3683 字 2021-10-29

「比如『賢君』借債時承諾的未來稅收,或者從康瑪斯傳來的,最近很流行的那個說法:期權。」

亞倫德家的女劍士抬起頭顱,氣勢迫人:

「怎么說,殿下,法肯豪茲也好,克洛瑪和博茲多夫也罷,他們舍得給你這樣的籌碼——未來嗎?」

泰爾斯死命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如果你真要在未來……」

泰爾斯難以置信:

「那將是你,不,是亞倫德家族對旗下封臣,對歷史法統,對北境尊嚴,甚至對自身前所未有的——」

「背叛?」

米蘭達挖了挖耳朵,毫不在意:

「怎么,有我父親的叛國罪那么嚴重嗎?」

泰爾斯頓時啞口無言。

但那一瞬間,他想到了自己曾在國王面前說過的話。

【若讓人知曉我是國王的內應,那我會被千百封臣視作貴族陣營的叛徒,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泰爾斯怔怔地看著此刻的米蘭達。

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

但是……

為什么,為什么她能這么灑脫不羈,這么毫不在意?

這明明是……

但他隨即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沉。

「不,這依然是空頭支票,是你成為公爵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強迫自己搖頭拒絕,「靠的是你空口無憑的承諾——」

「卻沒有其他人敢給,哪怕只是口頭上。」

米蘭達不容置疑地打斷他:

「而這可不是我成為公爵後才能實現的事情,事實上,你父親已經開始做了。」

泰爾斯緊緊地盯著她,發現自己無法明白眼前之人的想法。

「所以,你敢接嗎?」

米蘭達的雙目如同兩把長劍,將他釘得難以動彈:

「或者說,泰爾斯·璨星,你夠格接嗎?」

泰爾斯呼吸加速,他不得不調動獄河之罪來幫助自己冷靜。

而隨著終結之力涌起,地獄感官為他更清晰地探知到對方體內的力量:天馬樂章流動不息,徜徉無際,毫無破綻。

「但是為什么?」

「我不明白,」泰爾斯下意識開口,「我回國之後,從法肯豪茲到博茲多夫,不少的人都曾來我旗下,向我示好。」

「但我知道,他們之所以前來,是因為他們不願放棄曾經的生活方式,不願放開習慣了的權力,不願在我父親的鐵腕下低頭,但是你,你,你卻……」

「我不是他們。」

米蘭達輕聲回答他的質疑。

「亞倫德世傳的『鷹翔』,曾是無價的帝國古劍,但它多次斷折,幾番重鑄,早已不復舊觀,更失落舊名。」

她看向自己的佩劍:

「正如歷史在前進,時代在發展,總有人要老去。」

泰爾斯盯著那柄七年前與他一同經歷龍血的長劍。

而女劍士站在他的面前,清冷如昔,也炙熱無匹:

「但也總有人正年輕。」

「正如重鑄後的鷹翔,形制愈新,劍刃更利。」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努力調整自己的思緒。

「但我依舊無法相信,姓亞倫德的女士,你就真的這么高風亮節?」

「付出這么大的代價,真就啥也不要,只為了那個虛有其表的頭銜?為了那個名為領主卻無實權,與一介富家翁無異的——北境守護公爵?」

「是女公爵。」米蘭達糾正道。

泰爾斯嘆了口氣,點頭同意:

「女公爵。」

他追問道:

「但如果你成功了,卻成了一個有名無實,連在自家土地上開墾收稅都要看我臉色的女公爵,那還有什么意義?」

她是亞倫德家的人,不是么?

他們是『凄鷹』諾蘭努爾的後代,是星辰王國里歷史最悠久,也是最守舊的家族。

泰爾斯心底里的聲音同樣在追問:所以,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放棄那些自帝國時代就傳承至今,祖祖輩輩,生來就有的權力?

她怎么可能超越這個時代所有封君和封臣最大的限制和弱點?

除非。

除非……

米蘭達沉默了許久,突然笑了。

她緩步走到窗前,望著烏雲陰翳下的廣闊星湖。

「告訴我,殿下,你可曾有一刻有過這樣的感受:從那一刻開始,你的人生中的一切,似乎都停滯下來了。」

泰爾斯微微一顫。

只聽女劍士幽幽道:

「所見所感都已既定,所作所為皆乃命數,無論你做什么,無論你多努力,都突破不了眼前的限制,帶不來新的東西,看不到新的出路。」

米蘭達出神地望向窗外,望向烏雲蔽日的天空和漆黑無底的星湖。

「至於看似不錯的生活,其實一眼就望得到盡頭,只剩下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自我重復,等待著最後的終結。」

帶不來新的東西,看不到新的出路……

泰爾斯沒有說話。

那個瞬間,他似乎回到了龍霄城,眼前是被毒死的阿萊克斯和努恩王的頭顱。

但他又好像回到王室宴會,看著d.d面目灰暗,准備自願犧牲,又或者到了王國秘科,看著審訊室里來回的一個個人,看著安克·拜拉爾眼里的光芒逐漸消失。

【至於坐在那個一點也不舒服的寶座上,日夜算計,揣摩人心,強迫自己變成最冷酷也最可悲的工具?那不是權力,泰爾斯,是名為權力的鎖鏈。】

快繩曾經的話,讓泰爾斯不自覺地摳緊了指甲。

「七年前,我父親作為叛國者下獄的時候,我曾經萬念俱灰,只能用無數的軍務和工作,包括即將到來的戰爭來麻醉自己,逃避外界。」

「最後戰爭沒打起來,我就不惜冒險,奔赴龍霄城,方有了其後發生的一切。」

米蘭達輕哼一聲。

「但從那時候起,我那些同宗同族,慈眉善目的堂親戚們就開始鬧騰了:閑話,造謠,陰陽怪氣,乃至借著血緣姓氏,開始直接插手寒堡事務,字里行間直指公爵之位,直指我的繼承權——可笑,明明亞倫德以團結一心著稱,明明我父親在的時候他們不敢如此,明明我若是個兒子的話,他們亦未必敢放肆若此。」

泰爾斯皺起眉頭,忍不住道:

「據我所知,自征北者艾麗嘉之後,星辰王國已經有了女王的先例,繼承法也不再限局限性別,他們不能……」

「是啊,相比起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扶植起女大公的野蠻埃克斯特,星辰王國已經夠文明,夠先進,夠照顧像我這樣的人了,是么?」米蘭達用諷刺打斷他。

泰爾斯沒有說話,而女劍士冷哼搖頭。

「但是性別始終在序齒之前,哪怕是長姐與幼弟,也是先傳子後傳女,因此只有獨女有權繼承父位,還要面臨堂表兄弟乃至未來丈夫的競爭——當然,這些事情你不用在意,因為你帶個把兒,所以關你屁事。」

米蘭達不忿地道:

「你只需要知道星辰在繼承權一事上很文明很先進就行了,如果有人質疑這一點,你大可以理直氣壯『那你們怎么不滾去埃克斯特啊』?」

泰爾斯想說些什么,但終究閉上了嘴巴。

米蘭達冷哼搖頭:

「所以,你自然就更不會在乎,在與星辰主流繼承法統迥異的北境,到現在為止,七百年間,還連一個亞倫德女公爵都沒有過呢。」

泰爾斯表情一變:

「真的?」

米蘭達出神地望著窗外,點了點頭:

「最接近的一個,在一百多年前——『算術家』羅珊娜·亞倫德,作為公爵膝下的長女與獨女,她差點成為第一位北境女公爵。」

女劍士幽幽道:

「直到她的繼母生下幼子,把羅珊娜的繼承順位擠掉。」

泰爾斯皺起眉頭。

羅珊娜·亞倫德。

他在記憶里搜尋著這個名字,基爾伯特的課上似乎有提到過,但是……

「我是父親的第二個孩子,本來我有個哥哥,但在學會走路之前就早夭了。」

「而我母親,當她在血色之年里去世的時候,」米蘭達目光迷離,「已經懷了身孕。」

泰爾斯聞言一驚。

血色之年。

「在那次劫難之後,就連父親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好像總在問為什么,為什么母親在那時候要跟你玩捉迷藏?為什么得以從馬車里逃生的人是你?為什么不是你母親和你未出世的弟弟?為什么你沒跟他們一起消失在茫茫大雪和無數流民里?」

泰爾斯握緊了拳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米蘭達恍惚搖頭:

「我有時也會想,如果母親沒出意外,如果她腹中胎兒平安出世,如果那是個男孩,是我兄弟,那我今天……」

米蘭達話語一滯,她抬起頭,目光堅定。

「不,那我就不會有今天了。」

「應該不會了。」

她瞥向泰爾斯手邊的信函,撇嘴道:

「就算有,大概也是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地坐在寒堡里,把你的問候信函和畫像按在胸口,陶醉沉迷,想著要穿什么樣的衣裙給畫師畫像,然後顫抖著給你回信吧。」

泰爾斯靜靜地聽著她的話,看了看那封令人啼笑皆非的「配種不」,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當我意識到我能站在這里,全靠血色之年里死人足夠多,純屬我自己運氣好的時候……那感覺,就好像有一個籠子從天而降,罩住了我的四周,擋住了我的上限,隔絕在我與外界之間,而我無論走到哪里,看到的都只有籠壁,和壁外我永遠也觸碰不到的天地。」

米蘭達不自覺地咬起牙齒。

【我能站在這里,全靠血色之年里死人足夠多,純屬我自己運氣好……】

泰爾斯靜靜地聽著這些話,思緒卻好像穿過時間,看見復興宮里的璨星墓室,那些一個個的石罐和石瓮。

房間里安靜下來。

「或者像一個羅網,」沉默許久之後,泰爾斯接過她的話,話語里同樣帶著深深的失落,「而你無論如何披荊斬棘,都身在其中,不能自拔?」

米蘭達轉頭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驚訝。

但她緩緩點頭:

「終結之塔的夏蒂爾老師說,這大概就是『劍之心』遇到瓶頸,停滯不前的感覺。」

「並不是世界停滯了,或者人生變差了。事實上,世界本來如此,人生亦然。而是你的經歷不同了,境界提升了,眼界打開了,看到了更多,更廣,更高,更復雜的東西。」

米蘭達目光出神:

「只是有些人遇得早,有些人遇得遲,有些人,很幸運也是很不幸地,永遠都遇不到,或者遇到後選擇了裝聾作啞,視而不見。」

泰爾斯嘆了口氣:

「劍之心——我聽科恩說過類似的話,終結塔的理論?」

說起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米蘭達輕笑搖頭。

「所以我想要看看,偏要試試,要向前一步,看看這世道是否真如她所說。」

泰爾斯一陣疑惑:

「誰?」

米蘭達笑了笑,卻不答話。

但她轉過身子,背對窗外的陰翳。

「我不是科恩,他只能在風雪里抱緊火炬,一邊打著哆嗦流著鼻涕,一邊渾渾噩噩地重復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意義的一切。」

「我也不是拉斐爾,他刻意無視內心的質疑,自我說服自我洗腦,相信『天將降大任必先草你麻痹』的那一套忽悠,把磨難和苦行當作出路。」

泰爾斯聞言皺眉。

「面對絕日嚴寒,我沒有蠢到去硬撼風雪,但也不甘淪為冰霜奴仆。」

米蘭達眯起眼睛,褪去方才的悲哀之色,重新變得堅毅。

「我將自尋出路。」

「這就是我,這才是我,才是他媽的米蘭達·亞倫德。」

女劍士堅定地看著星湖公爵,後者不由正色以對。

「這就是這件事的意義。」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是斷龍要塞的——『無冬利劍』。」

下一秒,米蘭達伸手抄起靠在窗沿的佩劍,把它重新掛上腰帶。

「鷹翔要塞。」

米蘭達嗓音冷冽,目中有神:

「北境無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