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58)(1 / 2)

第四百五十八章神機營得窺宿弊豐潤縣偶遇異人

第四百五十八章神機營得窺宿弊豐潤縣偶遇異人

丁府後堂。

「緹帥提拔引薦之恩,門下感激不盡,區區贄儀,萬望哂納。」新出爐的禮部侍郎劉春滿面春風,笑容可掬。

雖說仍兼管著翰林院,可加了禮部侍郎的頭銜,劉春在仕途上妥妥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遠的不說,如今的禮部尚書劉機當年走的就是同一個路子,完成了翰林學士、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的三級跳躍,東川先生已可想見,未來一部正堂的位置正向著自己招手。

丁壽也不避諱,當著送禮人的面就翻看禮單,禮物不輕,但在丁壽眼里也算不得貴重,聯想著去歲還為奪俸發愁的劉仁仲,合該著是下了一番血本,估計去歲順天府秋闈應得了不少實惠。

劉春一直小心觀察著丁壽神色,見他面無表情,反應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忐忑,不知這些別敬是否入了丁壽的眼。

禮單向桌上一丟,丁壽撇撇嘴,「我說內制,哦不,該稱『宗伯』了。」

「大人隨意,隨意就好。」劉春欠身陪笑。

丁壽點點頭,也不在稱呼上多做糾纏,「足下雖是蒙陛下恩典,升授禮部佐貳,但翰林院乃清貴要地,詞林之事也不可輕忽。」

「大人放心,門下理會。」

「你當真明白么?」丁壽斜睨冷笑,「風聞本官閑居那幾日,翰苑內可頗有些人不肯安分……」

劉春倉皇起身,急聲道:「大人,門下那幾日三令五申,千叮萬囑,翰林院中斷無有人上書彈劾緹帥。」

「本官曉得,若非如此,宗伯今日還能入得我府門么!」丁壽眸光淡淡一掃:「不過凡事未雨綢繆,總好過亡羊補牢,別哪天不留神,那些讀書種子們搞出些大事來,再拖累了宗伯前程……」

劉春擦擦額頭冷汗,迭聲道:「大人訓誡,門下銘記於心。」

丁壽對劉春態度甚為滿意,灑然長笑道:「早已說過,宗伯不須如此見外,從維新處論及,您畢竟是丁某長輩。」

「不不不,」劉春連道不敢,「大人肯折節下交,是那孺子之福,門下卻不敢因私廢公,壞了官儀體統。」

「好,克己慎行,宗伯宏圖大展,指日可待。」

劉春喜不自勝,「皆賴緹帥提攜。」

丁壽將禮單往劉春手中一塞,「東西拿回去吧。」

劉春笑容頓凝,「大人這……」

「維新高中乙榜,這些便充作本官賀儀吧,請宗伯轉告維新,待他進京之後,我為他設宴接風。」

劉春頓時轉憂為喜,「門下替舍侄謝過緹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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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對神機營的差事並不滿意,但一時意氣受了老太監激將,咬著牙這局丁壽也只得接了,選了日子,帶了一隊校尉趕赴神機營駐地。

營門外早有人等候,各色旌旗迎風招展,頭戴紅氈笠身穿綠衣的吹鼓樂手足有四五十人,見了丁壽等人縱馬到來,門前領隊者微微示意,霎時間樂聲動天,兩排手持三眼銃的官軍銃口向天,鳴放空銃致意。

丁壽翻身下馬,離著老遠便拱手作禮,「累得諸位久候,丁某失禮了,哦?馬公公也在,驚動您老大駕,在下罪何如之。」

神機營提督內官、司設監太監馬永成哈哈大笑,「緹帥客氣,新官上任,咱家豈能不來,來來來,待咱家為緹帥引薦。」

馬永成指著眾人中的一位錦袍青年道:「這位便是奉旨執掌神機營的惠安伯。」

惠安伯張偉,年不過二十余歲,仁宗誠孝張皇後弟惠安伯張昇的曾孫,十四歲襲爵,十九歲鎮守陝西,二十歲由內閣大學士劉健等人推薦執掌神機營,十足的人生贏家,丁壽端詳著這位風度翩翩的大明『後浪』,心頭微微有點泛酸。

「下官見過爵爺,哦不,該稱元戎才是,今後標下在元戎帳前效力,少不得要元戎耳提面命,多加指教,這里先行謝過。」丁壽躬身施禮。

三大營與十二營一樣,俱都是勛臣和內臣共同提督,劉瑾給丁壽弄的差事也只是以都指揮使的官職充作號頭官管營,說白了就一個聽喝兒的,二爺回想起來愈覺這差事是老太監給自己挖的一個陷坑,還用話擠兌自己跳了進來。

張偉急忙攙扶,「緹帥言重,緹帥巡視西北,戰功赫赫,我等早有耳聞,心儀久矣,今日能與緹帥共事,實我等之幸。」

惠安伯不愧世家子弟,言辭溫恭,不卑不亢,丁壽心中熨帖許多,隨即張偉與馬永成分別介紹了神機營中軍與左右哨掖的坐營武官內臣,各司把總及監槍內官,眾人紛紛見禮,一行人熙熙攘攘進了大營。

一路上丁壽微微詫異,迎接儀仗中雖不乏健壯雄偉士卒,但所過之處營內許多房舍已隱有傾頹破敗之象,似乎早無人居,再看周邊大獻殷勤已有些過頭的迎候眾人,不由暗暗冷笑,這神機營內怕是沒那么簡單。

酒宴擺在張偉營房之內,雖處軍營,卻懸著中堂山水與幾幅名人字畫,毫無金戈肅殺之氣,倒像高門大戶的書齋廳堂更多一些。

宴席上眾人連連把盞勸酒,丁壽來者不拒,言笑晏晏,很快便與席上眾人呼朋喚友,打成一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丁壽微睨醉眼,呵呵笑道:「今日累得諸公破費,可惜有酒無

樂,少了幾分滋味,改日丁某作東,定教諸位暢飲盡興,樂享佳人風月柔情。」

神機營的另一位號頭福英咧嘴大笑,「原來丁大人喜好女樂佐酒,這有何難,大家寫票傳人……」

張偉眸光一凝,如利劍般從福英臉上掃過,福英頓知失言,住口不語。

丁壽已是大搖其頭,「不妥,不妥,此處究是軍營,鶯鶯燕燕的進進出出,實在有礙觀瞻。」

「福英醉後胡言,緹帥不必放在心上。」張偉展齒一笑,輕輕揭過。

丁壽卻不願就此錯過話頭,「元戎此言差矣,福兄所言深得我心,只是應稍作變通,不如讓那些歌女舞姬們身著軍服,扮作軍士再來應奉,豈不就全了軍中氣氛……」

眾人鴉雀無聲,丁壽左顧右盼,訝然道:「難道此法不好么?」

福英一拍桌案,「奶奶的,我以前怎么就沒想出這么個花樣來!」

屋內頓時哄然大笑,丁壽耳朵忽然豎起,內間中也有人發出一聲輕笑,聲音不大,卻未曾逃過他的耳朵,聽來有些耳熟,究竟是什么人?!

馬永成捧腹道:「難怪丁大人不在時萬歲爺總是念叨,您這奇思妙想,咱家是拍馬難及啊!」

張偉也忍俊不禁,「既然丁大人有此雅興,便依緹帥之意行事,來人……」

「且慢。」丁壽將手一擺,環視席間眾人,「爵爺,馬公公,諸位同僚,咱們說歸說,笑歸笑,酒不妨照喝,女人也不妨照要,只是這公事上也不能馬虎了,您看標下合管營務是否也該交待一下,免得日後一時不察,再出了錯漏,惹人笑話。」

丁壽話語一出,席間氛圍頓時凝重,眾人也不曉這人適才還沒個正行要女樂扮成軍士佐酒,怎地轉眼間又一身正氣地談起軍務來了。

馬永成仰頭打個哈哈,「丁大人,今日是為你接風洗塵,只聊風月,不談公事,是吧諸位?」

眾人連聲稱是,再度舉杯勸酒,丁壽卻不應和,只是坐在那里皮笑肉不笑道:「丁某便在這四九城里住著,北京城的風塵有多大門兒清得很,洗不洗的倒不打緊,只是這神機營內有多少官軍,如何操練,月支食糧幾何,諸位可有教我?」

席間眾人面面相覷,張偉泰然自若,輕輕擺手,眾人起身施禮告退,席上只留下了惠安伯張偉、提督太監馬永成、羽林衛都指揮使福英,以及丁壽四人。

「本想著日後有暇,再與緹帥細說分明,既然丁大人心急,有些事也不妨今日便挑明。」張偉從容笑道。

「爵爺是明白人,否則丁某這頓飯吃不踏實。」

「自團營組建,神機、五軍、三千三大營早已淪為老家營,只在團營行伍出缺時選拔精銳替補,平日多為些供役營造之事……」

這點破事丁壽如何不清楚,點頭道:「不錯,不過行文各營調用的官軍只是部分,無役者仍可輪班操練。」

張偉莞爾,馬永成呵呵笑道:「這邊廂都操練好了,將這精銳再去補團營的窟窿么?」

福英搔著下巴胡茬,咧嘴大笑道:「費了好大力氣討的婆娘,拜過天地後卻讓旁人去入洞房,我等豈不成了傻子!」

「英國公執掌團營時,那些大頭巾們何止一次欲將三大營官軍俱都補入團營操練,只為三大營留存八萬兵額以備執役之用,美其名曰揀選隱占多役之數,其實……呵呵……」張偉笑而不語。

「幸得爵爺據理力爭,以舊制不能更改為由擋了回去,嘿,團營家大業大,坐營管操個個賺得盤滿缽滿,還惦記著我們這一畝三分地,隱占多役?呸,團營內各號頭光是假令牌官、吹鼓手、直台軍牢等名號占役便足足有三千余名,這三千余人中有幾個活人!多出的錢糧都他娘被誰吃啦!」福英憤憤不平。

「原來如此,」丁壽對福英的抱怨聽而不聞,只用筷子敲擊眼前的青瓷空杯,發出當的一聲脆響,抬眼笑道:「但不知神機營內又有多少兵額為空,在籍的被私人役使的又有多少呢?」

問及此事,福英也不再多嘴,瞥向兩位上司,張偉與馬永成相視一笑,馬永成熟絡地為丁壽斟了一杯酒,「聽說丁大人接了皇差,要為即將進京的各省樂工修建居室……」

「公公消息靈通,確有此事。」丁壽並不隱瞞。

「這本是工部的差事,奈何要丁大人破費!」馬永成大搖其頭,甚為丁壽抱不平。

「為陛下效力,乃臣子本分,豈敢計較許多。」丁壽睜眼說瞎話臉都曾不紅上半點。

「緹帥此言甚是,本爵亦想為陛下略盡綿薄,神機營撥出兩千人聽候大人役使,一應花費自有營中料理,不需緹帥破費一分一毫,」張偉頓了一頓,展顏道:「自然,皇差是緹帥的,本爵無意分潤功勞。」

「喔,爵爺真是慮事周到,體貼入微,下官感激不盡,」丁壽席間拱手,話鋒突地一轉,「不過么,劉公公為酬丁某西北勞苦,才從陛下那里為在下討來了這神機營的差事,丁某應得的,怕不止如此吧?」

張偉啞然失笑,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壓在桌上推了過來,「緹帥果然是爽快人。」

「三千兩?好大的手筆!」丁壽撣了撣銀票,眉頭輕挑:「一錘子買賣?」

「只要緹帥還在我神機營掛職,每月俱是此數。」張偉淡然道。

丁壽終

於動容,每月三千兩?京營軍士月糧一石,折平價銀不過一兩,三千兩已是三千官軍一月食費,這還僅是自己一人,神機營上上下下許多武臣內官,又該分去多少!神機營數萬官軍吃草過活不成!!

張偉等人卻並不擔心銀錢出處,兵士月糧一石不假,可照撙節慣例,糧餉從不足額發放,每月還可按名頭支取豆料和谷草等項,這可又是一筆費用,更不消說兵士空額,那是全落在口袋里的,而役使兵士為自家奔走操役所得,那就各憑本事了。

福英瞪著丁壽手中銀票,也不知是否因飲酒之故,眼珠子通紅,丁壽卻不聲不響將銀票推了回來。

張偉眉頭顰起,「緹帥可是嫌少?」因丁壽身份非比尋常,他又得了囑托,銀子給得遠較旁人大方,怎地這廝還不知足!

丁壽搖頭,「是覺有些燙手,不敢收。」

張偉粲然一笑:「這倒奇了,錦衣衛威名赫赫,天下還有緹帥不敢為之事?」

「爵爺不妨與在下交個實底,這神機營內全須全影兒的,究竟有多少活人?」

張偉笑而不答,看向馬永成,馬永成捻著蘭花指,掩唇笑道:「劉公公常說丁大人膽大包天,怎么也有露怯的時候,罷了罷了,咱家便與丁兄弟透個底兒吧。」

「請公公明示。」丁壽早與羅祥相交,倒也不介意馬永成自來熟的稱呼。

「既然要說,就說個透徹,三大營原額五軍營官軍九萬九百二十六人,神機營三萬七千五百二十八人,三千營二萬五千八百三十三人,這其中嘛……」馬永成意味深長地一笑,「內有事故者共九萬四千三百四十人。」

馬永成說得很委婉,丁壽卻是心頭一震,六成空額!如再汰去老弱,還有多少可戰之兵,他環顧若無其事的三人,苦笑道:「諸位這般大的胃口,就不怕言官彈劾,萬歲降罪么?」

三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丁壽羞惱道:「有甚可笑?」

「言官彈劾?那些大頭巾們何時停過嘴巴,濟得什么事!」福英嗤笑。

「內外坐營以執事隱占軍士,又不是我等所起,百有余年早成定例,何懼之有。」張偉淡笑。

馬永成將那張銀票塞入丁壽懷中,還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胸口,「老弟盡管將心放入肚子里,大明勛貴同氣連枝,盤根錯節,與陛下沾親帶故的多著呢,萬歲爺總不好將親戚們一網打盡不是!」

「這般說來,此事可為?」丁壽遲疑道。

幾人點頭,「大可為之。」

丁壽起身,緩步踱了幾個圈子,回望三人道:「難得諸位對丁某推心置腹,丁某若再推脫,便顯得矯情了。」

張偉笑道:「緹帥言重。」

「不過既然以誠相待,還有人藏身暗室,怕就不妥了吧!」丁壽冷哼一聲,一掌忽地將隔扇木門劈開,內間果然藏有一人。

席上三人大驚失色,丁壽同樣震驚萬分,看著室內之人愕然道:「保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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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重開,朱暉端杯笑道:「來來來,此杯酒權作老哥哥賠情,賢弟莫要怪罪。」

丁壽看著杯中酒,無語苦笑,「國公有何話不可對小子明言,這搞得是哪一出啊?」

朱暉撫髯大笑,「此皆老夫之過,本不想攙和幾個小輩的事,只是清楚老弟你的脾氣,擔心他們言語不周有沖撞之處,便藏身內室,萬一事有不協再出面斡旋,此舉實在有欠光明,當自罰一杯。」

朱暉言出即行,杯中酒一飲而盡,沖丁壽亮出杯底,一旁張偉立即為之斟滿,溫和笑道:「是愚兄慮事不周,冒犯賢弟,萬望海涵。」

一公一伯年歲相差甚多,俱都身份尊貴,手握兵柄,同時對自己兄弟相稱,句句不離認錯賠情,丁壽卻無絲毫自矜得色,反覺身心疲憊,胸口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