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58)(2 / 2)

「三大營內情國公當是知曉?」丁壽幽幽道。

朱暉龐眉微揚,並不直接回答,只是淡然一笑,「老夫曾督三千營,福英彼時還只是營中的把總指揮……」

福英已然全無方才的魯莽疏狂,肅然叉手道:「標下多謝國公爺提攜大恩。」

「欸——吾等俱要多謝丁帥成全才是。」朱暉糾正道。

「正是此理,若非緹帥明辨是非,主持公道,那英國公恐還陰魂不散,覬覦吾等呢!」馬永成抿嘴輕笑。

張偉也朗聲大笑,與福英半真半假地一同施禮道謝,丁壽也只得陪著他們干笑了幾聲,權作應酬。

難怪老兒出手闊綽,送給自己的那顆滄海珠怕不知凝結了多少兵血,丁壽思緒紛繁,目光復雜地從悠然自得的四人臉上一一掠過,心中突然升起從未有過的無力感,自己費心謀劃盤算,使得張懋去位,究竟值不值得!眼前這些人,比之張懋,又有何差別!!

************

「差別自然是有,張懋老兒為公爵六十年,歷掌京營、五軍都督府,在軍中尾大不掉,目空一切,相比朱暉,好歹心中還存些敬畏。」劉瑾逗弄著籠中金絲雀,漫不經心地向身後人說道。

「可小子幫他去了張懋,怕是軍中再無人可以相制!」丁壽憤憤,他如今才算清楚,什么蔭庇眷顧之情,都是他娘扯淡,怕是朱暉早就惦記著將擋路礙事的張懋搬倒,只是無人出面,可笑自己

竟以為得計,成功逼迫這老兒就范,人家不過是順水推舟,白送人情而已。

「張懋雖然閉門省過,南京的兩位國公資歷均在朱暉之上,隨便找個由頭調一個入京,便可鉗制於他,保國公也非傻子,他與咱家合則兩利,不會沒腦子地沖咱家齜牙。」

金絲雀兒在劉瑾逗弄下撲騰羽翼,啁啾吟唱,老太監見之欣喜,回身笑道:「各取所需,你也未曾損失什么,不要耿耿於懷啦。」

丁壽皺眉,「可他們吃相實在是太難看,團營在他們手中,小子實在憂心也就此廢了。」

「你以為團營如今便沒荒廢么?」

劉瑾的詰問讓丁壽一愣,這才想起劉瑾也曾短暫提督京營,自己還曾隨他去校場檢閱,聽老太監話中之意,團營形勢也不容樂觀。

劉瑾取了絹帕凈手,施施然坐在榻上:「弘治十八年,十二團營見操官軍可稱精銳者,僅僅六萬五百七十四人……」

也是不過半數?!丁壽又驚又怒,「這些武臣勛貴實在太過!各營管操號頭等官既在營日久,倚勢專權,又私役軍人,謀圖私利,弊端百出,公公您便由得他們放肆?」

「咱家正在查盤邊儲,整飭吏治,京營亂不得,」劉瑾喟然輕嘆,語氣中竟有幾分無奈:「百年宿疾,根深蒂固,聿清積弊談何容易!」

轉目丁壽,劉瑾忽地一笑,「你若想勵精圖治,施展作為,不妨以神機營試試手段,也讓咱家開開眼界,只消記住一條,不可因小失大,牽動別處……」

************

天近黃昏,細雨霏霏。

一支數十人的商隊沿著平坦官道,進入了順天府豐潤縣下轄的一處小鎮。

小鎮地處要道,鎮中人早已見慣過往商隊,這支隊伍中有騾有馬,人皆一臉風塵,與一般商隊並無太大差別,只是隊伍前方的一個異族少女甚為奇特,著實引得眾人矚目。

少女約莫十六七歲,頭戴貂帽,皓齒明眸,瓊鼻英挺秀氣,鮮紅朱唇宛若櫻桃,閃耀著水潤熒光,清純中又透出一絲嫵媚,貂帽下秀發結成十數散碎細辮,均勻披散在天鵝般的修長頸項周邊,隨著她的裊娜身姿輕盈跳動,整個人宛若翩翩飛舞的蝴蝶,飄然若仙。

這等風姿人物本就少見,更奇得是少女穿著,時值早春二月,乍暖還寒,又逢晚風帶雨,涼意習習,常人裹著厚實棉衣仍覺微寒,此女僅著一件無袖皮袍,裸著兩條粉嫩玉臂,衣擺長不及膝,兩條修長玉腿大半露在風中,足下蹬著一雙未經染色的鹿皮短靴,將那雙裸露在外的修長美腿映襯得更加矯健多姿。

這等俊俏少女,又穿著如此奇裝異服,莫說鎮中男女指指點點,便是同行的商隊眾人也不時偷瞟上幾眼,其中一個膚色黝黑、國字臉細眯眼的青年更是望著那靈動活潑的俏麗倩影,痴痴出神。

重重一聲咳嗽自身後響起,青年回過神來,回頭笑道:「五叔!」

一個與青年面容相近的中年漢子微微點頭,沉聲喝道:「都別他娘看了,小心眼睛掉里面拔不出來!」

主家發話,商隊一眾人等連忙悶頭趕路,不敢再瞧。

「五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海蘭姑娘青春少艾,大家發乎情止乎禮,無傷大雅,何必口出惡言。」青年笑道。

「我是說給你聽的,虧你還讀過聖賢書,非禮勿視難道沒有學過!」漢子黑著臉道。

「自然學過,可侄兒也學過『知好色,則慕少艾』,五叔以為先賢此語作何解?」青年嘻嘻笑道。

漢子一時詞窮,惱羞成怒道:「家中讓你求學是為了考取功名,不是讓你與長輩頂嘴的,待我回去告訴大哥,自有人收拾你!」

「五叔饒命,小侄不敢了。」青年開口求饒,臉上卻嘻嘻哈哈沒半分懼意,他與這位族叔性情相投,從小相互玩鬧慣了,知他不會真個向父親告狀。

拿這侄兒沒有辦法,漢子苦口婆心道:「棠兒,你是家中長子,大哥對你寄予厚望,你當自勤自勉,刻苦攻讀,將來金榜題名,也好耀祖爭光。」

青年瞬時愁雲滿面,「五叔,你也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子,就是不耐父親催逼,才找了由頭隨你出來游歷,你又何苦為難侄兒!」

「便是帝鄉不期,也可勤練弓馬,熟讀韜略,來日承襲佟家世職,此次帶你出來是說讓你增廣見聞,可不是讓你招蜂引蝶,將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帶回家的。」漢子沒好氣道。

五叔意有所指,青年大為詫異,「海蘭姑娘天真爛漫,活潑開朗,怎地不三不四了?」

「她穿得那般傷風敗俗,還是甚正經人不成!」見侄子執迷不悟,漢子險些情急失態。

「還不是您要她付那餐食銀子,她才用衣物抵賬的,」青年小聲抱怨,「不過是舉手之勞,您還錙銖必較……」

「我又沒讓她脫衣服來抵,」漢子氣急敗壞,聲音拔高了不少,引得眾人側目,將聞聲看來的商隊伙計都瞪了回去,漢子又小聲道:「不計較算計,佟家這么大的家業不早敗光了!何況我又沒虧待於她,不說一路食宿包攬,便是這沿路關卡巡檢,若非借著咱家便利,她一個不通世故的小蠻婆,莫說順順利利出遼東,怕早被人販子拐走咯!」

回想起來漢子也覺晦氣,家中組了商隊慣例入京做生意,路邊偶遇少女,

四處向人打聽進京道路,與他恰好順路,捎上一程倒也無妨,只是他見那少女肩頭背著幾件上好獸皮,一時起了貪念,允諾搭隊卻索要報酬,少女果然用身邊皮草付賬,本著利益最大、無商不奸的道理,他假道還是不足,看能否再榨些油水,怎料那少女直接脫了身上衣物來抵,可是把他嚇得不輕,再三推辭不要,那女子只是不依,說甚師父告訴她不能占人便宜,他尋了幾件舊衣想給她遮掩一下,她卻死活不肯要,道是師父教她不能憑白受人恩惠,也不知哪家師父教出這么一個傻丫頭,偏又那般耐凍,這一路上遼東境內還下了幾場小雪,這丫頭越冷越精神,將自己的傻侄兒迷得五迷三道,若非自己看得嚴,這小子恐無時無刻不在那丫頭身邊轉悠。

漢子嘆了口氣,溫言道:「棠兒,你的小心思五叔知道,可咱佟家雖說不是大富大貴的高門顯第,在遼東也是有頭有臉的世家大族,你弄一個塞外番婆進門,屬實不成話。」

心儀之人遭長輩嫌棄,青年心中不喜,噘著嘴道:「咱佟家不也是女真……」

「放肆!」漢子厲聲喝止,「自洪武年起,咱佟家便歸化大明,你高祖父受朝廷之命,舍生冒死深入奴兒干招撫野人,才有了此後幾世富貴,如今你我都已注籍定遼中衛,實打實的大明子民,豈是那些未開化的野人蠻子能比的!你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稟明大哥,打斷你的腿!」

五叔顯是動了真怒,青年也不敢再多言,低著頭怏怏不語,漢子也覺語氣重了,煩躁地揮揮手,「罷了,落腳打尖兒。」

青年一聽大樂,三步並兩步竄了出去,追著少女喊道:「海蘭姑娘,住店休息了。」

少女驀地回身,未語先笑,玉頰上兩個淺淺酒窩,更顯得俏皮可愛,只是出口之言令人絕倒,「太好啦,又可以吃飯啦!!」

漢子眼角肌肉猛地一抽,自己到底撿到一個什么人啊!!

************

一大海碗雪菜肉絲面,碗底深得幾乎可將海蘭的小腦袋瓜埋在里面,小姑娘抱著大碗呼嚕呼嚕,吃得不亦樂乎,桌對面的青年拄著腮幫,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副不雅吃相,臉上掛著傻子才有的親和笑容。

「佟大哥,你怎么不吃啊?」吃了個碗底朝天,海蘭抹了把額頭熱汗,抬眸便見到眼前人的一臉傻笑。

「啊?我不餓。」青年黑臉微紅,隨嘴編了個借口。

「那……你那碗面還吃么?」海蘭直勾勾地盯著青年面前一筷未動的肉絲面。

「啊?哦,姑娘請用。」醒過味兒的青年急忙把自己的面碗推了過去。

「謝謝佟大哥,你人真好。」海蘭喜上眉梢,朱唇輕啟,露出兩排晶瑩如玉的貝齒,青年不覺看得痴了。

旁邊漢子已然沒臉再看,侄兒的魂魄已被這蠻女徹底勾走,自己可如何向大哥交待!

漢子名叫佟琅,家中行五,佟家自祖上佟滿喇哈歸附大明,到他這一代已歷四世,開枝散葉,漸成遼東大族,大哥佟瑛現為定遼中衛指揮同知,對長子佟棠甚為看重,望子成龍之心愈老愈旺,可這侄兒偏對八股經注無甚興趣,更鍾意舞槍弄棒,常惹得佟瑛震怒。

佟琅倒沒覺得侄兒喜武厭文這一點有何過錯,佟家祖上畢竟是靠刀槍博得功名富貴,何必學那些窮酸書生咬文嚼字,如再丟了祖宗尚武之風,豈不得不償失,於是向大哥進言帶侄兒進京,借著春闈讓孩子好生看看新科進士風光,也好振奮求學之心,實則是想帶著佟棠出來散散心,老佟瑛則想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道理,勉強同意,可誰想遇見這么一個塞外蠻女。

憑良心講,此女雖然性子野些,飯量大些,來歷不清不楚些,但甜美俊俏,性情開朗,佟琅還是很欣賞侄兒眼光的,雖不能作正妻,但納個小妾也還盡夠,只是此女不拘禮節,不曉廉恥這一點,連佟琅都看不過去,佟家這幾代人盡量淡化自家蠻夷出身,再過個幾世,怕是兒孫都不曉得祖上女真人的來歷,若讓此女光著四肢在佟家進進出出,豈不挑起話頭讓人家說三道四,屆時莫說佟棠了,自己的腿會不會被大哥打折都是未知之數,佟琅打定主意,此女斷不能留在商隊中了。

佟琅正心中盤算,如何賴賬甩了這女子,客店門前想起一陣啰唣,打斷了他的沉思,扭頭看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捧著漁鼓,在店前與伙計分說不休。

那伙計如同轟蒼蠅般追攆著老頭,喝罵道:「你這老不修,這里沒人聽你瞎唱甚道情,還不快走!」

那老者瘦骨嶙峋,補丁摞著補丁的袍子上沾滿油污,蓬亂銀發隨便挽了個道髻,額上布滿皺紋,兩頰干癟萎縮,年紀看來已是不小,身手卻還靈活,在店伙的圍追堵截下竟還游刃有余。

「小哥哥,你不想聽,莫不是店里客人也不想聽?你行行好,讓小老兒進去唱上幾曲,避避雨也掙些吃食,也好為你店里拉些主顧。」

任老兒說得天花亂墜,店伙計只是不聽,「你那鬼道情,哪個愛聽,上回好心讓你進來,你盡唱些因果報應,生死輪回,客人不耐走了大半,害得我吃了掌櫃好一頓排頭,今日斷不讓你蒙混過關!」

「那些俗人不具禪心,與佛無緣,我看今日店內客人甚多,總有幾個有大機緣者,小哥哥便讓我去度他們一度!」老兒鍥而不舍,拐著彎子要往店中闖。

「當你是誰啊!度這個度那個的,你先把自己這身老骨頭度化超脫了再說吧!」店小二見一人攔他不住,又喚來幾個同伴,抓著渾身沒有四兩肉的老兒丟了出去。

「啊呦,我這一天沒吃東西咯,你們連個方便都不給,是要逼死我老人家喲!」老兒在店門前濕漉漉的石板地上一坐,呼天搶地,哭得甚是傷心。

佟琅正自煩悶,被這老兒吵得心火更盛,重重一捶桌案,扭頭喊道:「掌櫃的,你這里若不清靜,我等就換個地方落腳。」

「大爺您息怒,小的立即把這礙事的攆走。」一支商隊幾十號人,人吃馬喂得多少生意,掌櫃的豈會放走這些財神爺。

「誒,老東西,你要嚎喪去別的地方,不要在這里壞我們生意。」店掌櫃一聲令下,四五個店伙擼著袖子沖老人圍了上去。

「住手!」海蘭一聲嬌叱,喝住眾人,「你們怎么可以這么多人欺負一個老爺爺!」

掌櫃的急忙打躬作揖,彎腰時眼睛還不禁在那雙纖直玉腿上轉上一轉,抬起身來已是目不斜視,「姑娘您不曉得,這羅老頭整日在鎮上借口與人唱道情,胡唚一些亂七八糟的,攆又不走,非得舍他一頓吃食才算了事,著實無賴。」

「小老兒我一唱便是大半天,只饒你們兩個饃饃有甚不可,總不能白出力氣吧!」羅老頭爭辯道。

「呸!」掌櫃張嘴便是一口濃痰,「若不是怕你繼續下去耽誤店里生意,鬼才會給你吃食打發,告訴你,那便宜日子到頭了,你馬上給我滾蛋!」

「好了好了,」海蘭黛眉糾在一處,向掌櫃道:「這位大叔,既然老爺爺也不是白吃你的,你何苦為難他!」

「他要肯白吃我的那就好了,」掌櫃立時叫起了屈:「姑娘誒,這老家伙若是肯拿了吃食便走,敝店也權當積德行善,只是這老兒每回非要唱了才可……」

羅老兒起身撣撣他那件已看不出顏色的破袍子,一捋頜下山羊胡子,自得道:「羅某也是讀過書的人,豈能白享嗟來之食。」

「不要臉的老悖晦,我他娘踹死你!」掌櫃抬腿就要踢人。

海蘭玉掌輕輕一拂,掌櫃只覺一股寒意自腿上傳來,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暗道見鬼,抬起的那條腿也不由之主地收了回來。

「不就是一頓飯么,老爺爺,吃我這碗面可好?」海蘭將佟棠那碗面端了出來。

面雖然有些冷了,但對平日只能啃幾個硬面饃饃的羅老兒來講簡直是天下珍饈,忙不迭連連點頭稱好。

海蘭莞爾:「那快些吃吧。」

直勾勾盯著面碗,羅老兒吞了一大口口水,「小姑娘,老朽不吃白食的。」

「我知道,待吃了面我再聽您唱。」海蘭笑吟吟道。

羅老頭一怔之後瞬時喜上眉梢,「小姑娘願意聽我唱曲?」

見海蘭點頭,老兒立時拉開架勢,「那我現在便唱給你聽。」

「先吃面……」

老兒連連搖頭,「小姑娘不曉得,我們這行當講的是飽吹餓唱……」

「要生禪,禪定了……」

「念彌陀,提功案……」

「知生死,又拘心……」

「空在前,天在後,真空不動……」

「天有邊,空無邊,佛得法身……」

羅老頭拍著漁鼓,打著簡板,搖頭晃腦,念念有詞,海蘭手托香腮,雖聽不懂他唱些什么,但也有樣學樣,隨著老兒搖著腦袋,只覺有趣。

小姑娘開心,佟棠也跟著傻樂,還在一旁打起了拍子,實話說老羅頭唱詞雖不討喜,但還未到荒腔走板不堪入耳的地步,許是鎮上人聽慣了才子佳人,將相公侯的故事,對他這些生死因果,參禪修佛的詞曲不感興趣。

難得遇見兩個知音,羅老兒也鉚足了力氣,一曲接著一曲,也不怕自己一口氣厥過去。

佟琅一直在邊上冷眼旁觀,只覺這老兒甚是奇怪,說是俗家卻挽著道髻,唱著道情那詞兒卻是佛法,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摸不清根底,直聽到後面,他的臉色不由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