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73)(2 / 2)

「哎呦,什么大人小人的,他就叫丁壽。」海蘭正折了根柳條當馬鞭,玩耍得不亦樂乎。

當朝衣衛都指揮使,萬歲爺駕前紅得發紫的人物,佟琅可不敢直呼其名,試探著問道:「姑娘與丁大人很熟?」

「佟大叔,都說了他不叫大人……」海蘭雖然不滿佟琅忽視自己的糾正言辭,還是將自己與丁壽相識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初次相見是在長白山,當時我沒穿衣服,他離著老遠就大叫一聲……」

「啊?!」佟琅長大了嘴巴。

「不是怎么叫的,我便責怪他多事,就這么認識了,然後我先是和他一同去溫泉洗了個澡……」

「哦!」佟琅眼睛有些發直。

「後來又帶他去了我家喝水,他便說請我到京城他家里來做客,我這不就來了么,多虧了你佟大叔,不然我不認識路,還不知要走多久呢!」

「不……不……不客氣。」佟琅張開的嘴巴就沒合上,舌頭有些打結。

佟大叔今日好怪,海蘭莫名其妙,看著前面聊得熱火朝天的丁壽二人,小姑娘頓覺受了冷落,嚷道:「丁壽,我餓了!」

「且忍忍,都看見城牆了。」丁壽回頭笑道。

「那你可要多讓我吃幾樣好吃的。」嬌笑聲中,海蘭催馬趕上前去。

佟琅是真琢磨不透這二位的關系了,只是慶幸路上沒將這丫頭得罪狠了,不然……嘿嘿,一回頭,見侄子佟棠仍眼巴巴瞅著人家姑娘背影,他心中惱火,抬手便在他頭上敲了一巴掌。

「傻小子別看了,你沒戲啦。」

佟棠縮縮脖子,垂頭不語,神情甚是失落,佟琅看著不忍,暗道此番回家該催著大哥給這侄子安排一門婚事了,猛然間他心中一動,又省起一事,驀身看去,只見羅夢鴻捧著漁鼓墜在隊伍後面,坐在馬上半眯著眼睛似睡非睡,心頭不由又糾結起來。

前方路上忽然煙塵四起,京城方向又有幾騎疾馳而來。

丁壽將手搭在眉間張望,只見馬上騎士個個腰桿筆直,顯是身手矯健,其中還有有幾匹空馬,也不知作何算計,猛地一個秀麗女郎從一眾騎士中脫穎而出,身姿曼妙,出塵若仙。

「薇兒?」

女郎見了丁壽等人先是一愣,隨即大喜,「丁大哥!你怎的與師姐她們在一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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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般湊巧,早聽大哥說過與妙善師姐有場子淵源,不想在郊野樹林中也能偶遇,虧我一迎了師父,便急著帶馬趕來,卻是多此一舉了。」聽丁壽說明原委,顧采薇笑靨如花,望著丁壽的雙眸中滿是星星,「小妹謝過丁大哥啦。」

丁壽暗道果然,道旁相遇的那名玄衣老尼便該是峨眉三靜中的靜安師太了,久聞這老尼姑性如烈火,嫉惡如仇,難怪恁重殺氣,幸好適才未曾動手開罪她,不然此時與顧采薇還不好相見了。

「采薇哪里話來,能為峨眉眾女俠略盡綿薄,大哥我幸何如之,薇兒若是有暇,改日與大哥好好做上一頓熟飯,便盡都夠了。」正經不過三秒,丁二還是口花花地來了一句。

顧采薇自然曉得這廝所謂『做飯』是何指,頓時雙頰暈紅,含羞垂首,低啐道:「大哥盡是胡唚。」

這般眉來眼去地打情罵俏,竇妙善便是不解其話中深意,也看出二人關系匪淺,心中莫名有些不自在。

「顧師妹,既然你已接得妙玄師姐,我便先行返家了,還要煩你向師伯通稟一聲。」

「竇師姐,為了家父大壽,累師父與你們千里奔波,小妹感激不盡,且到我家中盤桓幾日,容小妹略盡地主之誼。」聽得竇妙善要走,顧采薇立時溫言挽留。

「師妹忘了,我也是京師人士,何用你費心招待,再則此次借著顧老伯父壽辰之便,隨靜安師伯同路返鄉,該我承你的情才是,離家多年,歸心似箭,就不再叨擾了。」

竇妙善婉言謝絕,又轉對丁壽道:「多謝大人沿路慷慨護送,如今京城在望,腳力便還與大人了。」

嗯?丁壽納悶竇妙善何以忽然見外起來,「一匹坐騎妹子何必客氣,反正路途不遠,便由我送你還家就是。」

「不敢勞煩。」竇妙善美目閃動,在丁壽與顧采薇身上轉了一圈,「不打擾二位敘

舊,妙善告辭。」

言罷竇妙善與妙玄招呼了一聲,翻身下馬,施展身形向京城方向疾行而去。

顧采薇對竇妙善忽然告辭大惑不解,柔聲道:「妙善師姐往日並非如此,想是歸鄉心切,大哥你莫要見怪。」

我是不怪,只是後續事處置起來八成有些麻煩,丁壽覺得自己本就缺覺的腦袋又開始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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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院,受卷所。

楊慎進來時,堂上已然點了蠟燭,幾名受卷官的臉色都不太好看,按會試規矩,舉人納卷未了,他們幾個都不得歇息,這幾人等於單為了楊慎延宕到此時。

楊慎自然一臉愧色,向其中一人呈上試卷,另有一人冷著臉道:「身為士子,難道不知《科舉成式》,為何納卷如此遲緩?」

「學生謄卷遲了,累得諸位久等,實是抱愧。」楊慎低眉道。

「一句抱愧便罷了,也不知你家師長是如何教的你,所謂養男不教父……」那名受卷官還要再數落楊慎捎帶著他全家幾句,出出久候的怨氣,卻被同伴暗中搡了搡,並將楊慎試卷的卷首信息指與他看。

待看清楊慎三代名字後,那名受卷官立時住了嘴巴,干咳一聲道:「罷了,諒你也非有意如此,此後兩場比試,定要加倍留心才是。」

「謝過大人。」楊慎長揖告退。

那名拿著試卷的受卷官狐疑道:「聽聞這楊用修少有才名啊,怎地不但納卷遲了,字跡還如此潦草,也不知這文作得如何?」

「行啦,文章如何也輪不到你我評論,趕快登記文簿,關發彌封所吧,我等也能早些歇息。」另一名受卷官不耐煩催促道。

另二人也不再多話,將所受試卷置立文簿,並在簿上附名,作為入試人員數目憑勘,隨即將楊慎試卷轉送彌封所。

彌封所內,彌封官將每張試卷卷首登記的考生個人及其三代信息俱都密封,用印關防,設置文簿,編排字號,受一卷便彌封一卷,不得一人私閱,不得一刻延緩。

彌封後的試卷再送交謄錄所,為防止考官通過筆跡或試卷暗記辨認考生從中作弊,所有用墨筆書寫的試卷還要由謄錄官督領數百生員,再用紅筆將墨卷謄錄為朱卷,謄錄過程中要求謄錄生員用心逐字對寫,如有差訛、失落字樣,潦草不真等情況,生員發充吏役,該管官員送官拿問。

謄寫後的朱卷與考生原來的墨卷再一同轉送對讀所,由對讀官督導諸生對謄錄的朱卷和墨卷進行校讀比對,每份試卷皆由一人對朱卷,一人對墨卷,一字一句用心對讀,確定朱卷書寫字句與墨卷完全相同後,並於卷後附名某人對讀無差,但有發現謄錄差訛、失落字樣,潦草不真等情況而對讀不出者,同是生員發充吏役,該管官員送官拿問。

對讀官對讀完畢後,墨卷交收掌試卷官收掌,朱卷交內院各房同考官評閱,因是按經分房閱卷,同考官又稱為房考官,一旦自己房中選出的舉子登第,考生稱其為『房師』,彼此便有了師生之誼,成為其日後宦海中的一大人脈助力,因此同考官們閱卷時殫精竭慮,更是不遺余力地向主考推薦自己選出的試卷,當然最終決定權尚在主考手中,他們既能從各房黜落試卷中揀拔人才,也能淘汰掉一部分同考官所推薦的試卷,總之在考生窩在號房內等待第二場開考的日子里,一眾考官們尚有大把的事情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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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院中不分晝夜,丁府內通宵達旦。

丁壽擺下夜宴,款待遼東來人一行,海蘭面前擺著一盆海參雜燴,左手抓著一只水晶肘子,右手一個滾熱的蹄子,吃得滿嘴流油,不亦樂乎。

慕容白躲在廊下看得直皺眉,悄聲對身旁美蓮道:「這便是來尋太師叔的小蠻婆?太師叔眼瞎了會看上她!」

「不過是知會姑娘們一聲,奴婢哪曉得老爺的心思。」美蓮隨口支應著。

長今忽地嘻嘻笑道:「咱廚下還有吃的么?」

「醬雞臘肉,糟鴨燒鵝的倒是不缺,足夠應付了。」倩娘看著堂屋里面搖頭驚嘆,「那么小的個子,胃口恁大,怕是壯漢也比她不過。」

「給我也來只鴨子,我都看餓了。」長今吞了口口水。

酒席宴上,佟琅小心拘謹,佟棠悶悶不樂,其余人等更是不敢隨意放肆,反倒是海蘭小丫頭吃得最為暢快。

「佟先生……」丁壽舉杯。

「不敢,大人直呼小人佟琅便是。」佟琅匆忙起身。

「坐下,坐下,這一路上海蘭姑娘蒙你照顧,丁某承你這份人情,但不知在京城之中可有容某報答效勞之處?」

「為大人效力,是佟家分內之事,怎敢妄言報答,大人言重。」佟琅急忙表明心跡。

別啊,二爺可不喜歡欠人情,丁壽目光一轉,瞅瞅悶頭喝酒的佟棠,靈光一閃,笑道:「佟家世代簪纓,為遼東大族,不知佟公子騎射功夫如何?」

看了侄兒一眼,佟琅自得道:「非是敝人自誇,我這侄兒雖說三考無緣,但承襲祖風,弓馬嫻熟,兵書策略也多有涉獵,大人若是不信,可考校一二。」

丁壽頷首,「也好,改日有暇,便請佟公子到神機營轉轉,若果有長材,今科武舉會試,丁某便保薦公子在駕前獻藝。」

佟琅目瞪口

呆,「大人之言當真?!」

「怎么,丁某便這么像輕諾寡信之人?」丁壽哂笑問道。

「不敢。」佟琅倉皇起立,拱手作禮,新頒《武舉條格》之事他已有耳聞,可見朝廷已有意側重武事,便是比照往年,得中武進士也要升官晉級,何況此番還有望在御前演武,棠兒若是能簡在帝心……大哥還不得樂開了花啊。

佟琅心潮澎湃,歪頭見侄子還傻不愣登低頭灌酒,急怒之下,直接沖他後腦勺便是一巴掌,「你個饢糠的夯貨,還不快謝過丁大人!」

「罷了,飲酒。」丁壽擺擺手,順水推舟,既能替海蘭還個人情,還能接好一家遼東將門,他何樂不為呀。

佟琅滿飲杯中酒,也下定了決心,湊前低聲道:「大人可否借步說話。」

丁壽奇怪佟琅何以突然如此神神秘秘,還是起身,帶他進了堂後偏廳。

「什么事,說吧。」

佟琅看看左右,湊上前小心翼翼道:「關於同行一人的身份……」

「那姓羅的老頭是白蓮教的?」丁壽悚然驚道。

「道情詞中實在是像,可他本人矢口否認,且對白蓮教徒多有鄙薄之詞,小人實在吃不准,唯有請大人定奪。」若有可能,佟琅實在不想把自家的救命恩人給賣了,可眼瞅著侄兒前程要綁在丁壽身上,若是那老兒真是白蓮逆賊,在丁府暗中謀劃什么奸謀,最後牽扯出來,他佟家滿門可經不起衣帥的雷霆之怒,只好出此下策,至於查驗身份,順藤摸瓜,那是衣衛的本行,不勞他操心了。

丁壽面色凝重,他與白蓮教打了幾次交道,彼此梁子是結下了,若是府里進來一個白蓮教的探子圖謀報復,鼓搗些什么幺蛾子,那可真是後院起火,悔之晚矣。

偏偏那老頭還是海蘭小丫頭帶來的,不好當面硬著上手段,丁壽揉揉眉心,吩咐佟琅:「你先回席上,盯著那老家伙,待散席後我自有安排。」

佟琅應聲退下。

如今看來,只有等宴席之後給這老東西安排個偏遠院落,布置人手慢慢炮制,若真的弄錯了人,再設法賠情吧,丁二爺對白蓮教的態度是有殺錯,沒放過。

「大人,大人……」

還沒等丁壽安排布置,佟琅慌張張又跑了進來。

「什么事?」丁壽有些著惱,當我這里是什么地方,真不見外怎么著。

「羅恩公……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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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壽立在花廳,面沉似水。

堂下杜星野等人垂手而立。

「你們誰也未曾看見?」丁壽森然道。

「府中內外上下都搜過了,沒見到人,各處埋伏的暗樁也都沒看到有人進出。」杜星野垂頭喪氣,前番小郡主朱秀蒨搞得那一出已讓他顏面掃地,痛定思痛,他在府內加派人手,還添了十幾處暗哨,這回倒好,一個大活人眼睜睜看著走進府來,愣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廢物!」丁壽罵了一聲,拂袖直奔前廳。

「哎,你們怎么好端端都走了,快過來陪我接著吃啊。」海蘭這頓晚飯還沒結束,見丁壽復返緊著招呼。

丁壽好不容易擠出幾分笑來,「海蘭姑娘,可知那位羅老先生去了何處?」

海蘭抻脖咽下一個山葯肉圓子,拍著酥胸道:「你問羅爺爺?他走了。」

「何時走的?」丁壽皺眉。

「就在佟大叔和你下桌以後,他說你家太……哦,富貴堂皇,他待不慣,怕旁人看了他那模樣也不自在,就先行一步了,讓我告訴你一聲,你也一直沒回來,就沒機會與你說。」說這一段話的工夫,海蘭又往嘴里扔了兩只菱角,三塊鴨胗,四條鱘絲,一點沒耽誤。

丁壽笑容愈發不自然,「你便未留他一留?」

「留了啊,可羅爺爺說……」海蘭丟嘴里一顆衣梅,嘟囔道:「他要借機去看一個什么老朋友,還教你不要找他,找也找不到。」

「呵呵,羅老先生倒是自信得很,」丁壽冷笑幾聲,又凝眸胡吃海塞不停的海蘭,笑吟吟道:「海蘭姑娘,你對這位羅先生了解多少?可聽他說起過京中有什么朋友?」

「沒聽說過,」海蘭搖頭,眨眨眼睛思索道:「羅爺爺嘛,他小曲唱得好聽,人也和善得很,哦,還有,他武功很高!」

丁壽『哦』了一聲,不以為然地笑道:「有多高?」

「你看。」海蘭從桌上拎起一壺酒來,將酒水緩緩傾瀉到沾滿油膩的柔滑手掌中,只見她掌心的晶瑩酒水在肉眼可察下迅速凝結出絲絲薄冰。

「師父說我還要練個一兩年才能達到凝水成冰的境界,可按羅爺爺教的運氣法門,我才用了不到一個月誒……」眼瞅著自己修為大長,小海蘭歡欣鼓舞。

丁壽臉上笑容漸漸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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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琪跪伏在地,案幾上擺放的三足獸首香爐內正騰起裊裊輕煙,煙霧繚繞中,淺黃帷幕後隱藏的人影愈發模糊不清。

「這么快便回來了?」

「他沒有去。」邵琪未敢抬頭。

「嗯?他起疑心了?」

「該是沒有,中間出了些變故……」邵琪將傍晚途中所遇之事講述了一遍。

「呵呵

呵,這小子還真是個風流種子,桃花不斷呢,你猜的那事,咱家如今可信了七八分啦。」

「可惜還沒有實據?」

「不著急,慢慢去尋,咱家最不缺的便是時間。」

「公公……」邵琪欲言又止。

「說。」

「這類事欲尋證據實在難上加難,還不如直接透些風聲出去,外間人就是捕風捉影,也能教他如坐針氈,不得消停。」

「邵琪,你手里藏了什么?」

邵琪一驚,立時攤開兩掌,「公公明鑒,什么也沒有。」

「你如今明白了吧?」

「屬下明白,捏在手里的才叫把柄,如果攤開給人看了,結果便一無所有。」邵琪領會。

「公公下步還有何吩咐?」

「熒惑守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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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星缺,天色暗淡。

貢院內一排排逼仄號舍內,眾多舉子早已進入夢鄉。

縱深幾尺的小號間,自也擺不下什么床榻,考生的所謂卧具僅靠那兩塊號板,白日里一高一低放置便是一桌一椅,待到了夜間拆下桌板與椅板並在一起,便是一張便榻,不得不說,能在此等環境中酣然入睡,赴考士子們確有幾分陋巷簞瓢亦樂哉的名士風范。

聽著鄰舍傳來的陣陣鼾聲,楊慎輾轉反側,今日這篇經義做得如何他心中清楚,心境大亂之下頗有文理不通之處,也不知能否入得考官法眼,唯有期望在後兩場實務考試中反敗為勝了,否則……唉,自己還有何顏面去見老父嬌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