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80)(2 / 2)

楊慎如同見了救星,急聲道:「三叔您來得正好,快請勸勸父親,莫要為我這不孝子氣壞了身子……」

弄清原委的楊廷儀點點頭,「好了慎兒,你先下去歇息吧,這里有我。」

「這……」楊慎有些不放心的看著父親。

「你還留在這里丟人現眼么,滾回房讀書去!」楊廷儀嗔目大喝。

楊慎急忙磕了個頭,又向楊廷儀行了一禮,灰溜溜地躲出了屋子。

「大哥,科場之中本就是運氣居多,便是你文章不佳,保不齊偏能入了考官法眼,就此脫穎而出,見怪不怪,你也不必太苛責慎兒。」楊廷儀給兄長撫胸捶背,幫著順氣。

「愚兄中舉後也是兩試不第,何嘗不知其中關節,本想著……」楊廷和重重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看看他唯唯諾諾只知請罪的那副模樣,毫無我當年知恥後勇之心,將來如何能成大事!」

老哥你那十二歲中舉的往事純屬逆天,就是耽誤兩科,十九歲登第也是進士中的異類,總不能要求兒子跟您一樣都是神童吧,心頭雖覺兄長小題大做,楊廷儀也唯有笑著開解道:「慎兒自幼聰慧,少有才名,眾皆稱奇,一路是太順遂了些,經此挫折,也未見不是好事。」

「那也要他自己爭氣,重新振奮才可,我就擔心他一蹶不振,就此消沉。」楊廷和憂心忡忡。

「來日方長,兄長也不必急於一時。」

「也罷,由他去吧。」楊廷和放下兒子的事,才有心打量起自家兄弟,看他冠帶齊楚,收拾得上下整齊,顯是一副出門裝扮,詫異道:「你有約在身?」

「本兵公子登第,擺酒宴慶賀,我這身為親信部屬的,又怎能缺席。」想想自家侄子,楊廷儀不由生出一般人兩樣命之慨嘆。

楊廷和『嘿』的一聲,「未想到有一日,我楊某人的兒子竟比不得他劉至大家的紈絝膏粱了!」

「福兮禍之所伏,本兵怕也開心不得幾刻。」

「哦?」楊廷和濃眉輕揚,「此言何意?」

「兄長心思只在朝堂之上,自然不曉這些市井流言……」楊廷儀嘴角輕勾,貼著大哥耳邊一陣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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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太液池東畔。

「臣丁壽覲見陛下。」丁壽立在碼頭上,向才下游船的朱厚照躬身施了一禮。

「和朕就別這么客氣了,過來過來。」才游船逛了一圈,朱厚照興致不錯,團龍袍袖口濕答答的也懶得去管,湊近丁壽左右端詳一陣,疑惑道:「你臉色不太好,可是身體不適么?」

丁壽摸了摸臉頰,扁扁嘴道:「無事,只是近日為些緣故心情不爽利,胃口不佳罷了。」

「何事?可要朕幫你做主?」小皇帝十分仗義地說道。

「謝陛下垂意,不是什么大事,臣已經無礙了。」

「那就別難受了,來,朕請你看戲。」朱厚照勉勵地拍拍丁壽肩膀,「臧賢他們最近編排了些新戲,母後聖旦就快到了,你陪朕選選,看哪個適合演給母後賀壽。」

君臣二人沿著太液池向北行去,北岸偏西臨水處有一片殿宇,名曰『太素殿』,以茅草蓋頂,白土粉牆,風格十分別致。

「這附近殿宇皆是天順年間所建,太素殿後那畫著松竹梅的草亭,名為『歲寒』,殿前那兩處園景分別是遠趣軒和會景草亭,今日便在軒內觀戲。」朱厚照與丁壽介紹後笑問:「你覺此處怎樣?」

朱祁鎮是不是苦日子過慣了,在皇家苑囿中建出這么一片村舍來,丁壽眨巴眨巴眼,沒好意思實說,只道:「清新質朴,一洗鉛華,應著『太素』之名,卻也名副其實,只是處於西苑之中,似乎不合皇家雍容氣象。」

丁壽到底沒忍住,朱厚照聽了一拍大腿,「此言甚合朕意,正逢太素殿年久失修,朕也有翻新之意,此番定要一改前貌,凸顯皇家氣度。」

「陛……陛下,臣這……」丁壽立時警覺起來,難不成二爺還要往里搭錢,我這不嘴欠么,心里這個悔恨就別提了。

「瞧你那小氣勁兒,又不用你花銀子,讓你幫著出出主意而已。」朱厚照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有老劉在,內庫寬裕多了,哎,你那銀子回頭就還你啊。」

「哎呦,陛下與臣見外

個什么,有道君憂則臣勞,陛下有這個心思,臣下合當為聖上分憂才是。」丁壽偷偷抹了把冷汗,總算松了口氣。

「還在朕這兒演戲?你若是真不要,那銀子我就不還了。」

「萬歲就當臣適才什么都沒說。」丁壽立時閉住了嘴,不說各地鎮守太監輸京孝敬,就是今年各地布政使朝覲的見面禮劉瑾都拿到手軟,自己何必去充那冤大頭。

朱厚照哈哈大笑。

來至遠趣軒前,張永在軒前迎候,「陛下,都已准備妥當。」

「好,隨我來。」朱厚照點點頭,率先進了敞軒。

「臣等恭迎陛下。」遠趣軒內王鏊與梁儲等人帶著眾官起身迎駕。

「兩位先生免禮,」朱厚照隨意擺擺手,徑直奔了搭著明黃椅袱的蟠龍交椅上坐下,招呼道:「眾卿也都起來吧。」

這老東西也在?丁壽與王鏊眼神交互之間火花四濺,彼此俱都不屑為伍。

「二位先生請坐,你也坐啊。」小皇帝還真有點主人待客的意思,待眾人入座,便道:「會試鎖院近二十日,諸卿案牘勞形,俱都辛苦,今日陪朕一同觀戲,聊作慰勞。」

王鏊等又都離座謝恩,朱厚照笑語撫慰,一派君明臣賢的和睦場面。

「這是戲本,請陛下點戲。」臧賢上前呈遞戲本,還不忘向丁壽報以諂笑。

「不必點了,按前面說的演下去就是。」朱厚照隨手將戲本遞與了丁壽。

臧賢躬身退下,隨後一聲鑼響,裝扮各異的優伶粉墨登場,在軒內上演一出出百戲雜劇。

丁壽看看台上,又翻了翻手中戲本,見俱是上演一些孔孟聖賢書中摘出的寓言故事,演者也是中規中矩,偶爾詼諧耍笑,亦是無傷大雅,引得一眾臣子會心一笑。

無聊地撇撇嘴,丁壽矮身湊到朱厚照耳邊,低聲道:「陛下要臣從這里面選出為太後賀壽的戲碼,卻是有些強人所難。」

朱厚照歪歪腦袋,丁壽急忙將耳朵湊過去,只聽小皇帝耳語道:「先將就一下吧,好戲在後面,待再演個幾場賜一頓便宴,朕的戲也就完了。」

合著熊孩子在這里做樣子,丁壽無奈道:「要不然臣自去豹房等處遛遛,待會……」

「老實坐下,你要是跑了,朕一個人豈非更難熬!」朱厚照狠狠斜睨了丁壽一眼。

明白了,小皇帝是把二爺當墊背了,就知道他沒安甚好心,還請我看戲,呸!

看著丁壽無精打采地坐了回去,朱厚照忍俊不住,忽有種奸計得逞的暢意。

王鏊坐在一邊,看著君臣二人君不君臣不臣的狎昵之態,龐眉深攢,瞥了一眼台上,計上心來。

一聲輕咳,王鏊指著台上俳優道:「陛下,不知而今台上卻是何戲?」

「這出戲是《王良與嬖奚》,先生怎就忘了?」此則故事講的是春秋趙簡子命晉國知名車夫王良為自己的寵臣嬖奚駕車行獵,一天下來嬖奚一無所獲,就對趙簡子說王良『天下之賤工也』,王良聽到後要求再為嬖奚駕車一日,結果一日間嬖奚獵獲十禽,於是又對趙簡子言王良『天下之良工也』。趙簡子便命王良專門給嬖奚駕車,王良堅辭,理由是他按規范駕車,嬖奚終日不獲一個獵物,而破壞駕車規矩便能一朝而獲十,他不慣與小人趕車。這一篇乃儒家經典,又非僻文,王鏊博覽群書,竟然不識,朱厚照好奇不已。

「原來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中的一篇,老臣一時昏聵,竟記不清了,讓陛下見笑。」

「先生何必客氣,朕的學問還不都是您幾位先生所授。」朱厚照笑道。

王鏊忽地一嘆,「嬖奚一近幸小人,反復無常,王良雖只御者,亦明『不失其馳,舍矢如破』的道理,恪守本分,不違御者之道,比之不守臣節之佞幸強出甚多,陛下以為可是?」

「這……」老師誒,您這樣就不厚道了吧,人家是我拉來陪看戲的,稍微親近點您就這樣指桑罵槐,朕很難辦啊!

「下官不以為然。」丁壽陰陽怪氣接了一句,吊著眼睛乜視王鏊,「王良明知稍變規則便可大有收獲,偏偏硬要拘泥成法,因循守舊而不知變通之道,此等人若在朝中秉政,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恐非國家社稷之福,王相以為可是?」

「你……」南山小兒竟敢說老夫抱殘守缺,王鏊被氣得臉色鐵青,眼見就要發作。

「濟之,安心看戲。」梁儲急忙拉住腦門上青筋暴跳的王鏊。

「不錯,看戲看戲。」朱厚照捂嘴偷笑,這家伙,打嘴仗真是從沒輸過。

戲台上演出未停,不多時便演到『嬖奚』第一日出獵一無所獲,那伶人去時趾高氣揚,賣乖耍寶,歸來兩手空空,懊惱喪氣之相演得惟妙惟肖,縱是王鏊適才被丁壽氣得不輕,此時也難免啟齒一笑,往旁邊丁壽處睥睨斜睃,小人便是小人,台上台下俱都一樣。

隨後那台上『嬖奚』便向扮作『趙簡子』的伶人廣進讒言,『趙簡子』問其空手緣故,只聽『嬖奚』回道:「王良天下之賤工也,安所得佳文字?」

台下眾人齊齊變色,王鏊梁儲更是離座下拜,口呼『冤枉!』

丁壽初時還沒反應過來,待見王、梁二人大聲喊冤,登時醒悟,『良』者『梁』也,『安所得佳文字?』其意豈非直指王鏊

梁儲擔任主考的會試有貓膩!

「不要演了!」朱厚照一聲怒喝,台上優伶齊皆跪倒,抖若篩糠。

朱厚照面罩寒霜,「這戲是哪個編排的?」

臧賢從台後快步繞了出來,跪地向前膝行幾步道:「是小人所編。」

「你?」朱厚照短暫錯愕,隨即一言不發,轉而怒視丁壽。

丁壽暗道不好,他與王鏊不對付人盡皆知,臧賢又是自己舉薦,小皇帝怕是已經懷疑臧賢幕後是自己所指使,急忙撇清自己道:「陛下,臣絕不知情。」

聽丁壽矢口否認,朱厚照面色稍緩,俯視臧賢道:「爾好大膽子,竟敢妄議朝廷取士?」

臧賢急忙磕了一個響頭回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奉陛下之命,演戲排劇采集民風而已。」

「民風?」朱厚照略一皺眉,「從實講來。」

「市井間有風傳本科春闈取士不公,王、梁二位大人其中有私……」

「胡言妄語!」王鏊當即怒聲反叱,「你一介優伶,教坊賤役,安敢謗訕大臣!」

「王閣老,我等優人采聽外間風聞,以供大內科諢,也是教坊舊習,何談謗訕之說!況且士子不滿,圍攻貢院之事早已傳遍九城,人盡皆知,難道下官還敢謊言欺君不成!」臧賢在御前當差久了,皇帝都天天見,面對當朝閣老還真就不怯場。

「圍攻貢院?二位先生為何不曾奏報?」朱厚照眸鋒一轉,聲音轉厲。

「啟奏陛下,不過是些許士子對落第不滿,引起的一場誤會,已然冰釋。」梁儲匆忙回奏。

既然冰釋誤會了臧賢又如何能知曉,朱厚照心自狐疑,也不再追問,對臧賢道:「你接著說,外間對春闈還有何傳聞。」

「這……」臧賢咂咂嘴,硬著頭皮道:「還有關於劉瑾劉公公的。」

「老劉?有他甚事?」不但朱厚照納悶,丁壽也在一旁豎起了耳朵。

「本科南宮取士比照往年多取了五十名,外間風傳是劉公公手書自擬了五十人姓名,再傳信給本科主考照單錄取,且為這五十人特作增額……」臧賢聲音越來越小,比起當面頂撞王鏊,他提著劉瑾名字都覺膽戰心驚。

「一派荒謬之言!」朱厚照聞聽後不覺失笑,「本科取士三百五十名乃朕欽定,增額是因本科為朕御宇後龍飛第一科之故,市井流言,其不實甚矣。」

「陛下所言甚是,寬增南宮額數,本是陛下求賢重儒,圖治天下之意,那些落第士人不知感念皇恩,只因取舍不愜其心,便妄語謗訕,流毒禁中,實實可惱。」王鏊實在想不到自己會有一天如此期盼劉瑾的清白。

「還有何傳聞?」朱厚照如今輕松許多,丁壽與老劉關系非常,如果謠言還捎帶著老劉,定然不會是他所授意,看來自己適才錯怪他了。

臧賢冥思苦想,「還有……哦,外間還傳內閣焦閣老與兵部劉尚書的公子之所以能夠登第,也是因他二人與劉公公過從甚密之故,總之這些流言蜚語,說甚的都有,臣下也不能記得周全。」

朱厚照面色又凝重起來,無論劉瑾,還是王鏊、梁儲、焦芳、劉宇等人,不是他身邊近侍,就是朝中重臣,外間指名道姓的將他們聯系在一起,若不徹查個清楚明白,朝廷內外恐難有交待。

丁壽見小皇帝袍袖外的手指對他輕輕勾動,會意地湊到近前,「陛下?」

「這事你去查。」朱厚照低聲道。

「啊?」

「啊什么,此事老劉與內閣、兵部俱都牽扯其中,非同小可,總得對外有個說法,否則眾議難平,我這皇帝也不好做。」朱厚照打心里並不相信劉瑾與自己老師等人會結黨營私,只想快些還他們個清白。

丁壽如今被竇妙善和顧采薇倆丫頭鬧得一腦門官司,真心不想管士林這些破爛事,眼珠轉了轉,便道:「陛下何須勞師動眾,只需選幾個與會試無關的飽學之士,重新調卷復校就是,朱卷之上都有各房考官評語,哪個由誰選出,清楚明了,那文章優劣,究竟該不該得功名,豈不一目了然!有憑有據,坊間傳聞也就不攻自破。」

也對啊,弘治年科場案不就這么來的么,只是取卷重校,本屆考官的顏面……,朱厚照遲疑了下,才對王鏊等人道:「朕有意命內閣李先生與翰林院學士重校試卷,二位先生意下如何?」

王鏊等人曉得這時候再有異議反顯得自己心虛,俱道:「臣等問心無愧,聽憑陛下聖裁。」

「好,既如此,便命……」

朱厚照一道口諭還沒說完,張永便進軒奏道:「陛下,禮部尚書劉機有要事覲見。」

劉機滿頭大汗地進了遠趣軒,二話不說直接跪倒,反將小皇帝嚇了一跳,又非朔望日大朝奏事,好端端地跪個什么勁兒啊。

劉機擦擦額頭冷汗,顫聲道:「啟奏陛下,貢院失火。」

眾皆大驚,朱厚照道:「火勢如何?可有傷亡?」

「火已撲滅,其他均好,只是存放至公堂之會試朱墨試卷共五十余櫃,盡被焚毀。」

王鏊心里咯噔一下,這下可渾身是口也說不清了。

「丁壽!」朱厚照忽然大喝。

「臣在。」

「戊辰會試士子肆誚,流謗中外,人心浮動,朕命錦衣衛徹查此事,快查快辦,

務要還天下士子以公道!」

注:1、交城王府鎮國將軍奇洢聽其下傳佐撥置執平陽府學生員趙鳳,鳳友梁世臣等率同列入府爭之,毀欄桿石獅。(《明武宗實錄》)明朝讀書人聚集起來戰斗力很強的,王府都敢打砸。

2、禮部尚書劉機奏:二月二十六日會試事畢,臣與考試監試提調等官俱於四方赴朝房候陛見,遺下朱墨試卷五十余櫃於至公堂被火焚毀。(《明武宗實錄》)

3、壬辰命會試正榜取三百五十人。(《明武宗實錄》)

4、正德三年戊辰科,少傅大學士王鏊、吏部尚書學士梁儲為主考,放榜後,以取舍不愜士心,流謗入禁中,大內演戲,優人為主司問答狀,或譏其不公,則對曰:「王良天下之賤工也,安所得佳文字?」蓋以良為梁也。是科或傳劉瑾以片紙書五十人姓名入闈,主者有難色,瑾特為增額五十名,其事未必真。而劉宇之子仁,焦芳之子黃中,俱以奸黨冒上第,又傳奉黃中等八人為庶常,俱非常之事,士子之肆誚固宜。(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

5、會試取士沒有定額,永樂、成化、正德、嘉靖、天啟、崇禎等皇帝第一科會試都有增額,歷史上劉瑾倒台後正德六年取士也是三百五十人,正德九年為了增加州縣後備選官取士四百人,所以說劉瑾增加貢士名額的說法基本就是扯淡。

本人是沒找到任何正德三年王鏊梁儲將楊慎的文章取中卻被燭花燒壞考卷,以致落榜的當時記載,而且評卷看的是朱卷,對應的墨卷填榜時拆開才用,總不能你楊慎兩張卷都被燒了吧,況且這一屆都燒了的也不止他一個,這說法怎么聽怎么覺著不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