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89)(1 / 2)

第四百八十九章妒婦毒計置樊籠佳人巧對結良緣

第四百八十九章妒婦毒計置樊籠佳人巧對結良緣

入夜,禮部郎中沈蓉宅邸。

「……顏氏少寡守節,終始不二,奏請陛下旌表其門,賜額『貞節』。」

沈蓉寫罷具奏,與學生陸郊為母請旌的陳情上書並置案頭,悵然一嘆,感慨良多。

望著桌上晃動燭火,沈蓉神思迢遙,眼前浮現出一張秀麗朱顏,玉容花貌,紅潤浮頰,秋波如水,春意盎然……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將沈蓉思緒喚回。

「老爺……」書房外響起丫鬟聲音。

「何事?」回憶打破,沈蓉語帶恚怒。

「夫人請您回房歇息。」丫鬟道。

「公務未完,請夫人先行安歇吧。」沈蓉沉聲道。

聽出老爺話中不快,丫鬟不敢再言,應聲告退。

沈蓉無奈搖頭,真是天意作弄,當年自己意動神搖,已然將那嫩如蔥白的柔荑握在手中,只因更鼓突響,霍然驚醒,慮及聲名受損前程無望,將個溫婉佳人拒之門外,如今遙憶昔時繾綣,又被人中途打斷,難道與她當真無緣么!

唉!沈蓉悵惘喟嘆,旁人只道他相府快婿,令人羨煞,又有誰知他如今是書中不見顏如玉,金屋只余東獅吼呢,個中辛苦便如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每當夫綱不振,他便愈加懷念心中玉人姿容,那夜自己若拋卻世俗之見,再大膽一些,如今也該是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吧……

什么人言可畏,攀附恁個權貴,富貴榮華怎抵得琴瑟和鳴!沈蓉悔恨懊惱,提筆展卷,書下了『闔扉恨』三字……

書房門倏地被人推開,一個年約三旬的美婦人闖了進來。

沈蓉倉皇推案而起,繞過書桌躬身行禮,「夫人,你怎來了?」

「你連覺都不睡了,我來瞧瞧,你沈大人忙得什么公務。」婦人冷著臉道。

面對婦人質詢般的語氣,沈蓉不敢辯駁,李東陽眾子皆喪,對幾個女兒倍加寵愛,次女李菱更是刁頑任性,觸逆不得。

「無甚大事,都已料理完畢,冷落了夫人,實在是為夫之過。」沈蓉再三作揖賠情。

「沒大事?不會吧,連我命人傳的話你都敢不聽了,這些年來你有這膽子的時候可不多啊!」李菱鳳眼乜斜,怪聲怪氣道。

「真的無事,新科貢士陸郊為母請旌,我昔日曾在陸宅坐館,與他有過一段師生之情,便代禮部為其上表,」怕夫人見怪,沈蓉又追著解釋:「若是玉成此事,再有之前的師生之誼,將來在朝堂中也能多個幫襯,故而斟詞酌句誤了時辰,教夫人擔憂了。」

「哦?你如今倒明白過來了!」李菱柳眉微揚,輕啟櫻唇道:「爹爹讓你參與提調南宮,就是想著給你廣結善緣,你倒好,死守著那些陳規陋習不知變通,那個姓劉的考生你做個順水人情放進去也就罷了,非但不准他入試,還平白得罪那個丁南山,何苦來著!」

沈蓉連連稱是,「夫人教訓的是,岳父大人也已訓誡過了,為夫這才痛定思痛,慎重行文,力求將此事辦得停當。」

「不過一封舉奏罷了,還有什么慎重的,我來看看。」李菱向書案行去。

「我自便就好,不勞煩夫人……」沈蓉暗道不好,急忙張皇勸阻。

沈蓉這般反常,反教李菱生疑,來至案前拿起奏表,大略一看,不過是些官樣文章,並無甚出奇之處。

「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是是是,枯燥無味,怕污了夫人清目。」沈蓉訕訕道。

隨手將奏表一丟,李菱就待離開,眼角余光忽然發現案邊露出一片紙角,墨跡猶新。

「夫人!!」眼瞧李菱將那張紙抽出,沈蓉心都要蹦出胸口。

「闔扉恨?」李菱瞧了臉色蒼白的沈蓉一眼,繼續吟道:「塾館曾會花仙子,夜半叩門結山盟。悔闔雙扉傷兩指,恨天從此誤三生……」

李菱玉面鐵青,拍案怒喝:「沈蓉!」

「夫人開恩,容我解釋。」沈蓉下意識撲通跪倒。

「解釋什么?你都開始恨天怨地了,塾館?想必就是那陸郊的家中吧,那『花仙子』又是誰啊?」李菱眄視冷笑。

「夫人,我……這……」沈蓉張口結舌,語不成句。

「說!」李菱一聲厲叱。

「陸郊之母顏氏。」沈蓉順嘴交待了實話。

「好你個沈蓉啊,」李菱氣得嬌軀發抖,揚著奏本道;「什么為母請旌,合著是為你老相好立貞節牌坊啊,成親多年,你瞞得我好苦啊!」

「爹爹啊,女兒好命苦……」李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香帕掩面向外行去。

今兒個竟然破例沒挨『家法』,沈蓉不知是喜是憂,「夫人,你往哪里去?」

「我要去找爹爹訴苦,看他給我選的好女婿,嗚嗚……」李菱抽抽噎噎哭道。

沈蓉『噌』的一下從地上蹦起,飛快拉住李菱衣袖,哀求道:「夫人,這點小事就不必勞煩岳丈大人知曉了吧?」

「小事?」哭聲倏止,李菱淚痕猶在的面上如掛著一層寒霜,挖苦道:「你們都山盟海誓了,我這礙眼的豈不妨了你們三生姻緣,還是早早開恩放我歸家,免得哪天被你們這對奸夫淫婦取了性命還不自知,豈不冤枉!」

「哎呦!」沈蓉急得直轉圈,「此話從何說起啊,夫人,我實在大大的冤枉,你待聽我細說。」

「跪下說!」李菱寒聲道。

「誒。」沈蓉撩袍跪地,動作熟練。

李菱往椅子上一坐,兩腿上下交疊,翹著綉鞋,板著俏臉道:「說吧,你們究竟怎么檔子事?」

沈蓉咽了口唾沫,「當年為夫秋闈落第,生計無著,蒙人介紹托身陸宅為西席,教授陸家小公子陸郊課業,主母顏氏少艾孀居,才貌出眾……」

李菱重重咳了一聲。

沈蓉匆忙改口,「自然遠不及夫人。」

李菱櫻唇微扁,「你也不用奉承我,那顏氏隔了這么些年還能讓你念念不忘,想來也是個絕色佳人,一個年少新寡,春閨寂寥,另一個血氣方剛,近水樓台,想必你二人就暗通款曲,成其好事了吧?」

「夫人說得哪里話,為夫我自幼讀書明禮,持身嚴正,豈能做那登徒浪子所為,是那顏氏在我赴試前夕,夜半叩扉,以贈送盤纏之名吐露心曲,訴說傾慕之意,為夫身為名教中人,怎肯行那淫奔苟且之事,當面申禮明義,闔扉拒絕,急切之中,將她兩指夾傷,她就此羞愧而去……」

「翌日我便辭館進京,三考登第,蒙岳丈招為東床,得與夫人長相廝守,十年來再未與她謀面,那私通之說,實在無從說起。」沈蓉稍微移動了下跪得酸痛的膝蓋,眼巴巴望著自個兒老婆。

「你說的都是真的?」李菱斜睃著俏目問道。

「千真萬確,不敢欺瞞夫人。」沈蓉信誓旦旦。

李菱心底冷笑,男人的話不可盡信,他說未嘗動心,那詩中『悔』『恨』又自何來?估摸著確是未曾有染,可他心里卻一直惦記著那狐媚子。

眼珠一轉,李菱計上心來,轉臉含笑道:「原來是這么回事,你若早說了實話,不就免了這場誤會了,快起來快起來。」

李菱扶著沈蓉起身,還體貼得為他拍打衣袍灰塵。

沈蓉受寵若驚,打躬作揖道:「是為夫不是,禍由自招,累得夫人費心。」

「咱們夫妻一體,客氣什么,不過陸郊這檔子事么……」李菱又將奏本拾起。

沈蓉心頭一突,「不過是念著賓主一場,報答昔日贈銀之恩,夫人若是不願,此事便算了。」

「干嘛要算了,我家老爺闔扉拒奔,志士清操,風范直追古人,應當昭告天下,為世人典范。」李菱櫻唇勾抹,似笑非笑。

「夫人休要取笑。」沈蓉苦著臉道。

「誰和你說笑!」李菱笑容中帶著幾分狠厲,「中夜私奔這等不要臉的事都做下了,還要上書奏請旌表門楣,豈不是欺君大罪!你身為朝廷命官,怎能置之不理,合該奏明朝廷,以正視聽。」

沈蓉失聲道:「如此一來那陸郊可要前程盡毀啊!」

「可你沈大人不欺暗室,君子有道的美名可就天下傳揚了,士林中不是最看重這個么?」李菱眼溜秋波,給他拋了個媚眼。

「可是……我……這個……」沈蓉心中糾結,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屆時莫說陸郊不容於士林,那顏氏也必遭天下嘲詬唾棄,他於心何忍。

「別這個那個了,你在禮部郎中的位置上也耽擱夠久了,趁著這個機會也好往上挪挪位置,三妹家里的那是世襲爵位比不得,大姐夫可也升了尚寶司少卿,你再繼續耽誤下去,可對得起我?」李菱動之以情。

「為夫無能,委屈夫人了,只是……」沈蓉還是難以下定決心。

「只是什么,爹才說禮部有個侍郎的實缺,你就不想當這個宗伯么?」

官升三品?沈蓉面露喜色,這一步可就成堂上官了,連連點頭道:「自然是想的,但恐非容易。」

「有爹在你擔心什么,他早想提拔你了,只是苦於沒有名頭,怕落個任人唯親的口實,如今時機剛好,廷議時還會有誰駁他的面子?」李菱得意誇功道:「妾身我平日可沒少替你說好話。」

「有勞夫人。」沈蓉一揖到地。

「旁的不說了,重新寫奏本吧,把這個勞什子『闔扉恨』寫成為你沈大人歌功頌德的『闔扉頌』,應該不是難事吧?」李菱盈盈淺笑,心中自得,鋪平了這廢物男人的青雲之路,再斷了他對那賤人的朝思暮想,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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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鶴樓雅間。

「劉兄,請酒。」

「哦,劉兄請。」劉天和端起酒杯陪飲,暗中卻又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個俊秀少年。

唇紅齒白,面如傅粉,說話細聲細氣,略帶靦腆,只淺淺一杯酒便腮如桃花,看來平日並不擅飲,聽恩公大人言說此子姓劉名采風,乃世交子弟,唉,身為男兒竟生得這般柔弱,劉天和暗暗搖頭。

「丁大人乃朝廷股肱,不惜紆尊降貴,折節下交,學生等淪肌浹髓,感佩莫名。」戴大賓舉杯逢迎。

「今日朋友閑敘,不論官職,我等兄弟相稱就是。」丁壽以回禮之名宴請劉天和,唯有將戴大賓也一同捎帶,席間若還是大人恩公的叫個沒完,後面事可不好謀劃。

戴大賓二人連稱不敢,丁壽只道酒宴之間無須拘束,女扮男裝的劉彩鳳也幫著勸說,二人只得勉強應下。

酒過三巡,戴大

賓覺察席間氛圍有些不對,衣帥和他帶來那少年似乎更為關注劉天和,數次提杯都是向他敬酒,那少年更是奇怪,時不時偷眼斜睃丁南山,間或二人對視,隨即玉面羞紅,低頭淺笑,若非貢院前曾目睹丁壽身邊美妾寸步不離,戴大賓幾乎懷疑這位大金吾有斷袖分桃之好。

大明承平百年,江南富貴之地更是處處歌舞升平之象,世家子中多有陰柔俊美者,好為緋巾彩衣的古怪裝扮,才子楊慎更是以『偽娘』形象招搖過市(胡粉傅面,作雙丫髻插花,門生舁之,諸伎捧觴,游行城市,了不為怍),戴大賓雖是閩人,平日多與江浙士子往來,對行止中帶著幾分女氣的劉彩鳳並未生疑,只是覺得受了丁大人冷落,讓他心急如焚。

「那個……丁兄,」見丁壽並無不快之色,戴大賓松了口氣,言笑如常,「過蒙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之至,斗膽提議行個酒令以助酒興,不知幾位仁兄意下如何?」

「什么酒令?」丁壽夾了一口菜扔進嘴里,他倒是真希望弄個由頭讓劉天和多喝幾杯,趁著酒興把事成了。

「作對兒可好?對不上來的,罰酒一杯。」戴大賓征詢大家意見。

劉天和常赴文會,對這些文人雅令並不陌生,無有異議,劉彩鳳只是看著丁壽拿主意。

「作對兒?」丁壽撓頭,他肚子里那幾兩干貨自己清楚,這等需要急智應變之才的文人游戲,他十有八九是要拉胯,可要當眾回絕,又覺實在丟人。

戴大賓一直留心他的神色,見他面上作難,大概齊猜出其心中所憂,嘴角微微一撇,轉瞬如常,急聲道:「這行令需得令主,只好勞煩丁兄屈就,丁兄只管出題,我等聽令就是。」

這可以有啊,聽說自個兒不用參與,丁壽登時來了興致,不過轉念間,他擔憂地看向劉彩鳳,不知這姑娘才學如何,把人哄出來可是瞞著劉家那老哥倆的,萬一罰酒過多給人灌醉了,他回去可沒法交代。

「賢弟,你看呢?」丁壽只得由劉彩鳳來拿主意。

「兄長若是有興,小弟勉力奉陪。」劉彩鳳晶晶雙目望著丁壽,自己是托他世交之名前來,可不能在人前示弱,墮了他的顏面。

丁壽輕輕皺眉,不顧那兩人在前,貼近她耳邊低語道:「作對兒講究個上下對仗,平仄相協,這二人想也不會出什么市井俗對,要接上並不容易,你若覺不妥,我回了他們就是。」

耳邊男子口中熱氣噴薄,劉彩鳳心如鹿撞,兩頰融融,聞得他話中關切之意,心頭更覺甜蜜,「兄長安心,小弟領會。」

見劉彩鳳打定主意,丁壽無奈道:「也罷,就按這個行令吧。」

「請丁兄出題。」戴大賓心頭竊喜,他自幼便以擅長對對兒聞名鄉里,今日正好在衣帥前一展手段,壓過劉天和一頭。

丁壽想了想,難為道:「想想實沒什么題可出的,丁某今日本來只管會鈔,便以『銀錢』為題,至於首對,幾位達者為先吧。」

戴大賓星眸一瞬,微笑拱手,「多謝出題,在下拋磚引玉,這首聯便是:錢有兩戈,傷壞古今人品。」

「好一個拆字聯,」劉天和頷首稱贊,微微思忖,便道:「敝人對:窮只一穴,埋沒多少英雄。」

劉彩鳳絞盡腦汁,未曾思得下聯,二話不說,舉杯認罰。

「這酒我來代喝吧。」丁壽不忍,也不能強求每個女扮男裝的都有王茂漪那兩下子啊。

「不,願賭服輸。」劉彩鳳展現出少有的倔強,仰頭一飲而盡。

丁壽暗道壞了,這姑娘較上勁了,可如何是好,這下他更沒心思出題,索性將包袱扔給劉天和,「養和,你既然對上了,這一聯便由你出。」

劉天和微一轉念,徐徐道:「如此,我便也出個拆字聯:張長弓,騎奇馬,單戈作戰。」

「連拆三字成聯,金戈鐵馬之氣撲面而來,好!」丁壽不由擊節贊嘆。

「不敢當,聽聞丁兄去歲代天巡邊,親當矢石,血戰韃虜,在下欽佩至極,心向往之。」劉天和正色道。

呸,拍得好一手馬屁,戴大賓心中不忿,急聲道:「大人,我這也有一聯,還請品評:信人言,襲龍衣,合手即拿。」

沒理會戴大賓稱呼變化,丁壽與劉天和面面相覷,下聯對仗確算上工整,可這聯意似乎有些犯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