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罪人(2 / 2)

女相(NPH) 十六洲 2915 字 2021-10-29

身後有人踩過樹葉,發出了些許的聲響。

「怎么約我到這?」是他一貫溫柔的聲音。

「我有話要問你。」她回首,勉強笑著,聲音平靜如常,「我早起時練了會功,發覺腹如火燒,越用力便燒得越厲害,這是怎么回事?」

無塵趕緊去給她把脈,手一搭上,眉頭已然皺起。

胎動不安,似有小產征兆。

他問:「你昨日可有吃了什么?」

她微笑著,「怎與我吃什么有關系?我是練了心法才會如此。」

無塵正要說,張了口才注意到她的笑容不對勁,他沉默下來,許久後才道:「你知道了。」

「我該知道什么?」那雙漂亮眼睛里甚至還有笑意,她想了想,似恍然大悟般道:「該知道那本六陽掌的心法是假的,該知道自己原是這么蠢,還是該知道腹里有塊孽肉足有三月了?」

無塵切著脈的手改成緊握住她,他忽然感到害怕,那害怕來自於她太過平靜。

她用孽肉形容他們的孩子,她用這么殘忍的字眼表明了她的決定。

「凈心……」他想求她,可他一生未有求過人,百轉的心思倒了嘴邊只剩下蒼白的字眼,「我求你,你留下它……」

燕雲歌含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先松開,無塵卻不敢,他握緊了她的手腕,仿佛瀕臨溺亡的人抓到的最後點力量,他試圖用血脈親情打動她,「那是我們的孩子,凈心,你說過會給我一個孩子。」

「是,是我說的。」面對懇求,她的反應算得上無動於衷,她勸他,「可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它至少該晚點來,等我得到想要的位置,等我做到一人之下,我自然會留下它。可如今它不該來。」

她叫無塵來此的用意明顯,無塵始作俑者,他能有辦法用一本心法使她受損的盆腹重新受孕,當也有辦法解她眼下困境才是,所以她理所當然的說:「無塵,孩子我們以後還會有,你先幫我打掉它好不好。」

這話激得和尚血液逆流,渾身冰涼,他壓下怒意說:「那是我們的孩子!」

「那又怎樣!」燕雲歌大為冒火,直視他的眼睛,怒道:「難道你就由著它毀了我么?我不喜愛它,不會因為時間而改變,不會因為它是我的孩子而改變,無塵,不是把孩子生出來就能被稱為父親母親……」

她想提前世的母親,這世的父親,想好了說辭卻不合時宜,只能忍了忍,平心靜氣道:「孩子不是私有貨物,你不能想它來便來,你可有問過孩子,問過我?再者,你忍心它成為別人制衡我的軟肋,忍心它一出生就沒有母親的疼愛,我甚至不能多抱抱它,無塵,你生殺予奪全憑心意,又算哪門子好父親。」

她竟是這般想他的,無塵氣得掌心收緊,他以為自己足夠感化她,不料她顛倒黑白,無情至此。

「無塵,是你從小教我戒殺斷愛,也是你教我萬法無常,器世間之山河大地,我以前引誘你時,你還能義正言辭的教訓我妄心顯現,這才幾年,你怎也囿於血緣,開始追尋起世人成親生子養兒防老那套俗物了?」

燕雲歌想打趣他竟也會庸俗,虛弱的笑聲在那譴責的目光下漸漸僵硬,她再也笑不出來,頗惱地逃避著,低下頭假裝去看他的手。

他的手很漂亮,色澤溫潤,干凈無瑕,寬厚的掌心透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是她最需要最無法拒絕的力量。

她呼吸長嘆,拉起他的手背親了一口,不死心的循循善誘道:「和尚,為人父母也講究緣分,我們與這個孩子沒緣分,晚幾年,最多三年好不好,我一定給你孩子。」

無塵愣了下,沉下臉不語。

燕雲歌慢慢地將臉埋入他懷中,發覺他沒有拒絕,暗心松了口氣。

她的目光落在遠處,本以為是條一覽無遺非常淺顯的溪流,淌著淌著,卻發現這水之深無法估量,正如和尚也遠沒有看上去的好說話。

「和尚,我以前問你為何出家,你大好男兒出家怎不怕父母傷心,你說人有輪回,我們一世有一世的緣分,生生世世父母皆不相同,何必要執著這些虛幻的感情,你說你遁入空門就沒有親情和孝道之說,便是父母來廟里尋你,你也能面不改色稱對方一聲施主,也是你說夫妻不過是虛名,讓我不要對你痴心妄想,可你瞧瞧你隨我下山不過兩年,你就把自己說的全給忘了?」

無塵喉間酸澀,難以滾咽。

他當年的原話是說,凈心,沒有你的真心,夫妻不過是虛名。她卻只記得後半句,是刻意忘了,還是刻意提醒他,她對他並無真心。

他的嗓音嘶啞,需極為用力才能吐字清晰。

「世間並沒有那么多的緣分,也沒有那么多的應當」他要說不下去,又強迫自己說下去,「沒有應當成親的年紀,應當生子的年紀,想想那些長壽的人,他們也並沒有在應當的年齡死去。」

「你要說什么?」她冷下聲音。

無塵闔上雙目,他對她的無情早有領悟,他應該識相停止話題,給予她台階,徐徐再圖以後。可他不敢,他怕這一松手,等來的是會是一團模糊的血肉。

「凈心,隨我出世罷,我們做對尋常夫妻,我會一直護著你護著孩子。」他艱難說。

「不可能。」她推開他,想也沒想的回答。

無塵不意外這個回答,縱然心理再失落,全化為了嘴邊平靜的笑,「好,那你將孩子給我,否則貧僧願由佛墜魔,使你非人非鬼,使這世間化為修羅地獄,使你永世不得所願。」

他很少有需要去威脅別人的時候,他是世間最懂她的人,懂如何有效拿捏她的七寸,他更知她所謂的再晚三年永遠不會來,他並非囿於血緣,他只是不想重蹈覆轍,所以要緊緊抓住他與她之間唯一不能斬斷的聯系。

燕雲歌愣了下,反應過來,是氣極,是怒火,「你也要學老和尚再廢我一手一足不成!好啊,我現在就一掌打散了它,看你如何使我非人非鬼!」

無塵臉色大變,飛速點了她的幾處穴道,徹底封住她的內力,同時呵斥道:「你瘋了!」

燕雲歌臉色更難看,傾盡全力使出的掌力在瞬間被他化為烏有,她嘴唇微動,憤怒和絕望全涌上來。她從未覺得這么難堪過,她冷冷笑著,「好,孩子我給你,六個月後你自來取。不過我話放在這里,古有割袍斷義,今有我交子斷交。往後余生,我們各不相干。如有毀約,天誅地滅!」

「凈心!」

她走向馬車,他攔住挽留,她背著他,語氣絕情沒有商量余地,「本官雙手沾血,一身浮華,不敢污了佛門清靜之地,無塵大師請回吧,以後也不用再來了。」話一頓,想到之前他要回寺,自己還小心挽留他,又冷笑道:「本來你就是要走的,是我強留了。」

說完這段話,她對著傻眼的季幽說了句「走」,獨自上了馬車。

季幽一時拿不下主意,又聽見馬車里頭傳來厲聲,「還不走!」

季幽不敢耽擱,再看眼笑容蒼涼的無塵,心里不忍別看,駕著馬車離開。

無塵立在原地,一直沒動,突然仰天閉眼,身旁飛沙走石,成人粗的樹木應氣而斷。

殘陽如血,屍骸滿目,城牆之上,一名男子身披污穢鎧甲拔劍指天,身旁黃袍加身的年輕皇帝顫抖著念讀聖旨,「將軍白墨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聖旨未完,攻城將士滿是歡呼,高喊將軍之名,白墨二字響徹天際。

那名女子曾笑說,白墨這等人,便該是有乾坤江山相隨,千軍萬馬相陪,旌旗號角聲聲獵獵,他撥馬一望,身後金龍招展,光芒萬丈。

再看冰涼的城牆之上,那笑語晏晏的女子頭顱高懸,死不瞑目。

夢的最後,是她苦守的城破了,國滅了,血染的空中只剩老鴉盤旋,以及那倒落在戰場上的大趙戰旗,在風中飄搖。

曾經的大秦主帥陰險毒辣、用兵神速,之後的大趙將軍溫潤如玉,隱忍蟄伏,她是那名叫白墨的男子費盡心機求而不得的一生。

無塵舉手相看,他悔不該參佛法窺前緣,卻得一生噩夢。若這是他的前世,他無塵才是雙手沾血一身污穢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