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金龍欲建旅游村 解放寄情望遠鏡(1 / 2)

生死疲勞 未知 2441 字 2022-08-03

……我好像是在批閱著一份與金龍有關的文件,他要把西門屯建成一個完整地保留著「文革」期間面貌的文化旅游村。他在可行­性­報告里頗有辯證味兒地寫道:文化大革命在毀滅文化的同時也創建了一種文化。他要把被鏟掉的標語重新刷上牆,把高音喇叭重新豎起來,把杏樹上那個嘹望台重新搭起來,把被大雨淋塌的杏園豬場重新建起來。他還要在村東建一個占地五千畝的高爾夫球場,至於失去耕地的農民,就在村庄里,表演­性­地從事「文革」期間他們­干­過的事兒:開批斗大會,押「走資派」游街,演樣板戲,跳忠字舞,等等。他在報告里寫,也可以大量復制「文革」期間的物品,譬如袖標、梭鏢、毛主席像章、傳單、大字報……另外,還可以讓旅游觀光者一同參加憶苦大會,看憶苦戲,吃憶苦飯,聽老貧農講述舊社會的事……他在報告里說:要把西門家大院建成一個單­干­博物館,給藍臉和他的裝著假肢的驢、被砍去一只角的牛塑造蠟像。他在報告里說,這些頗有後現代意味的活動,一定會讓城里人和外國人大感興趣,只要他們感興趣,就會慷慨解囊。他們的錢包癟下去,我們的錢包就會鼓起來。報告中還說,游完「文革」期間的村庄,我們馬上就會把他們送入酒紅燈綠、聲­色­犬馬的現代享樂社會。他野心勃勃地要把西門屯往東、直到吳家沙嘴的土地全部吃掉,建成一個世界最高等級的高爾夫球場,再建一個集天下游玩項目之大全的娛樂城。他還准備在吳家嘴沙洲上建成一座像古羅馬宮殿一樣的洗浴中心,建一個像美國拉斯維加斯那樣大的賭城,而且還要在沙洲上建一座雕塑公園,雕塑的主題,就是十幾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人豬大戰,這主題公園是要人們反思環境保護問題,樹立萬物皆有靈­性­觀念,那頭公豬冰河舍身救兒童的事跡,當然要大加渲染。報告中還提出要建設一個會展中心,每年召開一次國際寵物大會,吸引外賓,吸引外資……

看著他寫給縣有關部門的請示和煞有介事的可行­性­報告,看著縣委和縣府主要領導大加贊賞的批示,我不禁搖頭嘆息。從本質上講,我是一個守舊的人。我迷戀土地,喜聞牛糞氣息,樂於過農家田園生活,對我父親這樣以土地為生命的古典農民深懷敬意,但當今之世,這樣的人,已經跟不上潮流了。我竟然還會如瘋如狂地愛上一個女人,並為她向妻子提出離婚,這也是非常古典的模式,顯然不合時宜了。我無法在這樣的報告上發表自己的看法,我只是在我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子。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這樣一份雲山霧罩、天花亂墜的報告究竟出自誰的手筆?莫言滿臉壞笑著的臉突然從窗口露出來。我正驚訝著他的臉何以會在離地面十幾米高的三樓窗口出現呢,就聽到走廊里一片喧嘩之聲。我急忙開門去看,只見黃合作一手提著菜刀,一手拖著一條長長的繩子,頭發凌亂,嘴角流血,目光呆滯,一瘸一拐地對著我走過來。我兒子背著書包,提著一捆散著熱量滴著油珠兒的油條,面無表情地跟隨在後。在我兒子身後,是那猶如牛犢一樣的威武大狗。狗脖子上掛著我兒子上學時使用的樹脂水壺,水壺上畫著卡通圖案,因背帶太長,每走一步,水壺就要碰撞一下它的膝蓋……

我一聲驚叫,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和衣躺在沙發上,頭上冷汗涔涔,心里空空盪盪。安眠葯的副作用使我腦袋發木,從窗口­射­進來的晨光使我眼睛刺痛。我掙扎著爬起來,胡亂地洗了一把臉,看看牆上的電子表,已是六點半鍾。電話鈴響,我接。沉默。我不敢貿然說話,忐忑地等待著。是我,她有些哽咽地說,我一夜未睡。——放心,我很好——我給你送點吃的吧——千萬別來,我說,不是我怕什么,我敢拿著喇叭筒子站在樓頂上說我愛你,但那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我明白——近期我們少見面,別讓她抓住把柄——我明白,我覺得我對不起她——你千萬別這樣想,如果有罪,那也是我犯下的,何況恩格斯早就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最大的不道德,所以,其實我們都沒有錯——我給你買幾個包子,放在傳達室里好嗎?——千萬別來,我說,放心吧,餓不著地里的蚯蚓就餓不著我。不管將來如何,現在我還是副縣長嘛,我去招待所吃,那里什么都有——我特別想見你——我也是,待會兒你上班時,在書店大門口把臉對著我的窗戶,我就見到你了——可我見不到你——你會感覺到我,好啦,寶貝,小春春,小苗苗……

我沒有去招待所吃飯。自從與她有了肌膚之親後,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戀愛中的青蛙,沒有食欲,只有源源不斷的激|情。沒有食欲也要吃。我找出她搬運來的那些雜七拉八的小食品,胡亂塞了幾口。我嘗不出這些東西的味道,只知道它們可以產生熱量,提供營養,延續我的生命。

我手持望遠鏡趴在窗口,開始了習以為常的功課。我頭腦里有准確的時間表。縣城的南部那時還沒有高大的建築物,視線通達,如果願意,我可以把天花廣場上那些晨練的老人的面孔拉到眼前。我先把望遠鏡對准了天花胡同。天花胡同一號,是我家的門牌號碼。大門緊閉。門上有我兒子的敵人用粉筆畫上的圖案和標語。左邊是一個齜牙咧嘴的男孩,半邊臉塗白了,半邊臉虛著,兩條細胳膊舉到頭頂,仿佛是在投降,兩條細腿叉開,中間有一個大得不成比例的生植器,生植器下一道白線,直畫到大門底部,這肯定是尿液了。右邊的門板上畫著一個眼大如鈴鐺、嘴巴咧成月牙狀、頭角上翹著兩根小辮子的女孩。她也是兩條細胳膊舉到雙肩上方,兩條細腿叉開,中間有一條白線直畫到大門底部。男孩圖案左側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藍開放;女孩圖案右側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龐鳳凰。我明白這圖畫作者的意思。我兒子與龐抗美的女兒是同班同學,龐鳳凰是他的班長。我的腦海里一一閃過春苗、龐虎、王樂雲、龐抗美、常天紅、西門金龍等人的臉,心中亂成一堆垃圾。

我把鏡頭略抬,天花胡同猛然縮短,天花廣場入眼底。噴泉休歇著,一群烏鴉在周圍搶奪食物。那是些殘缺不全的仿佛火腿腸的東西。我聽不到烏鴉噪叫的聲音,但我知道它們在噪叫。只要有一只烏鴉叼著食物飛起來,便會有十幾只烏鴉奮勇地沖上去。它們在空中廝打成一團,被啄掉的羽毛在空中飄動,猶如為死人祭奠時燒化的紙灰。地上散亂著一大片啤酒瓶子,有一個戴著白帽子、大口罩、手持大掃帚的環衛女工正為了這些瓶子與一個拖著蛇皮袋子撿破爛的老頭爭執。環衛部門歸我管,我知道撿賣廢品是女工們的一大入來源,而廢品當中,利潤最高的就是啤酒瓶子。那個撿破爛的老頭每往蛇皮袋里裝一只啤酒瓶子,那個環衛女工就用掃帚撲他一下。劈頭蓋臉地撲。每挨一下撲,撿垃圾老頭就站起來提著一只酒瓶對那女工沖去,女工拖著掃帚便跑。老頭也不真追,回去,蹲下,趕緊往袋子里裝酒瓶,女工又舉著掃帚沖上來。這情景讓我想起從電視里看到的「動物世界」,撿垃圾的老頭像一頭獅子,而環衛女工像一匹鬣狗。

我曾在莫言那小子的一篇題名《圓月》的小說中讀到過每逢月圓之夜高密縣城的狗便會集合在天花廣場召開大會的情節,難道這些啤酒瓶子、這些破碎的火腿,都是狗開大會的遺跡?

我把鏡頭壓低,望遠鏡吐出天花廣場,吐出天花胡同。我心猛地一跳:黃合作出現了。她搬著自行車,艱難地走下大門口三級台階。回頭鎖門時,發現了門上的圖案。她下了台階,左右張望著,然後橫過街巷,扯一把松針回來,用力擦著那些粉筆線條。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罵。粉筆線條模糊了。她騎上自行車,往北騎了幾十米,一片房屋擋住了她。她這一夜是怎樣度過的呢?是徹夜不眠還是照舊酣睡?我不知道。雖然多少年來我從沒愛過這個人,但她是我兒子的母親,她與我息息相關。她的身影出現在那條直通火車站廣場的大道上。即便是騎車她的身體也難以保持正直狀態。她騎得很急,身體大幅度搖晃著。我看到了她的似乎蒙上了一層煙灰的臉。她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衣,胸前有一只黃|­色­的鳳凰圖案。我知道她有許多衣服,在某種心理的驅使下,我出差時曾一次給她買過十二條裙子,但這些衣服都被她埋在箱底。我以為從縣政府旁邊經過時她也許會望一眼我辦公室的窗口,但是她沒有,她目光直視著遠方疾馳而過。我長嘆一聲,知道這個女人,絕不會輕易地放過我,但戰幕既然拉開,就要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