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九 對酒當歌(七)(2 / 2)

行行 小羊毛 1544 字 2022-09-17

秋葵沒有便坐,分辯:「我沒喝多少。」

沈鳳鳴伸手支了井沿,稍許仰起臉,似乎是想盡意體味這深秋的冷風。風卻並沒有幾絲,他只能看著這深漆的夜,那些遙遠卻模糊的星。

「那天……風很大。」記憶如無法輕易扎緊的口袋,還在源源涌出往事,「我救不了那場火。我連靠近一點都不能。我只是記住了那個『程左使』,如此而已,可記住他之後該做什么,我不知道。他們的人都離開火場了,我繞到前門,看見徹骨還倒在門前,屋里那火煙已燎熏得他渾身漆黑。我不知當時我心里在想什么,或也是下意識覺得,救不出我娘,至少可以帶走他,我便去拖動他的身體。這十八年來,我碰過很多屍體,可再沒有哪一個,像他這樣,一半冰涼,一半烘熱,僵硬、沉重、叫人絕望。我拉拽不動他,只能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拖了有十數丈,忽然他身上背的那包袱被我拉脫下來,我跌到地上……」

他停下了,似乎尋找不到言辭,來形容當時的感受。人生仿佛從來不是一段漫長連續的歲月,而不過是幾個轟然的瞬間,如煙花,裂嵌在時光的漆黑天幕里。

「終究——徹骨我也沒能帶走。他們兩人,我一個都沒能帶走。」他終於只能哂然一笑,「我不敢直視徹骨的死狀,也無法去想我娘就這樣在火中骨銷肉蝕。如果不是應承過還要好好活著,我大概真過不了那天。」

「鳳鳴,」夏琰的手還在他肩上,「我明白,有時活著比死了,還更艱難百倍。你母親定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她當年教你的,定不止是雲夢那些背誦而已。如此,她才有信心,你直到今日還能是這樣的沈鳳鳴——不是那些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之輩,亦從沒有憤世嫉俗,以至失了本心。」

「罷了。」沈鳳鳴苦笑,「你若是想安慰我,便還是與我喝酒,少說那些個沒用的,我不吃那一套。」

夏琰只得笑道:「行,我去拿。」

他正待起身,秋葵先道:「我去吧。」也不待兩人回應,先自往屋里回去了。夏琰便不強攔,仍在井沿坐了,忽想起一事,「你說當時——徹骨身上背有包袱?那意思是說,他原是准備要走?」

「大概吧。說不准正好又有什么任務要出去。」

夏琰見他表情有些不確,想了一想道:「你母親會不會其實——其實沒拒絕他,徹骨整理了東西,那天是要來與你們一起走的?」

沈鳳鳴搖搖頭,「我看過那封信,就是婉拒之意。否則我當時也不必難過了。」

「信里寫些什么,你還記得么?可方便告訴我?」

「細處記不大清,大致就是說,她終究有過前人,更還帶著前人的孩子,得他照顧我們母子許久,無以為報,不敢再誤他前路——所以便請道辭,只將一支舊釵相贈,作個留念。」

「你說那釵子是雲夢傳了幾代之物,意義不同尋常——你母親多年不肯離身,卻竟願意送給了徹骨,我總覺得……」夏琰欲言又止,似覺怎樣措辭都不甚妥當。

身後陡然一黑——秋葵出來時,順手將門帶上了,整個天井頓然失了光亮。

「你也這么覺得?」秋葵已走了過來,「若說要示謝意,這釵子又不是什么值錢之物,雲夢的淵源只對她自己一人有意義,給了徹骨全沒什么用處;除非,徹骨於她來說十分不同。」

「是不同。他畢竟於我們有恩。」

「我若與你說,不止於此呢?」秋葵近前將酒放落地上,伸手展開一物,黑暗之中,幾分淡淡熒亮朦朧了三人的眼。

那是適才被放在桌上的「幻書」。空無一字的紙面,此時已隱現弱光。

沈鳳鳴面色微變,伸手奪去細看。秋葵的手卻在半空未動,「你竟是真的……一直不知此事?」

直至此時,她終於能確確肯定了那段曲譜不是沈鳳鳴為了她的生辰留在此間的——他當然也就不是為了她的生辰,將那木釵和珠珥交給她。世間諸多巧合,有時真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我從來……」沈鳳鳴說了三個字,沒有顧得上說下去。他在辨認著那些久違的筆跡。那一天,他在久等徹骨不見的屋檐下,借著黃昏的日光從木釵中拆出了這封信來偷看。可也許天還是太早了,他不曾發現在那奄奄將逝的字痕之下,還有這一段藏起的熒光。

——十八年來,他從來不曾有勇氣拾起那一段回憶,所以,幾乎從沒有一次將這些舊物重新細細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