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三 寂靜之血(2 / 2)

行行 小羊毛 2178 字 2022-09-17

他抬頭看了看,上面是一道不算陡的山坡。雖然這條路是通往風霆絕壁的秘徑,但此處只不過是入口,距離青龍谷還很遠,少說有二十幾里的路程,如果戎機沒有入谷,拓跋孤應該沒有那么閑,繞二十里地來搜尋追殺一個無關戰局的信使;如果他入了谷,真撞了拓跋孤的火頭被殺了,青龍教按理也不至於將屍體拋到二十里以外。何況這條秘徑,旁人不知道,拓跋孤、單疾泉這等人卻是知道的,要拋屍也絕不會選這個地方。

難道——他們是知道自己上次既然從這個秘徑逃脫,或許會從這里襲谷,所以故意將屍體扔在此處,算是對那封戰書的狂妄回應?

倒是像拓跋孤會做的事。

夏琰心中這般想著,矮身去看戎機的屍體。還未將人翻過來,他已看見頸側兩道極深極重的指印。他心沉了一沉。這下手未免太過殘忍了。戎機的脖頸看上去好像整個斷了,頭顱已沒有支撐,軟軟地垂在泥土上。

他小心伸手——心里越發冷了一冷。果然,七塊頸骨,沒有一塊完好,全數碎了,什么樣的失足意外也辦不到這樣。他將人翻過來。戎機的雙目還睜著,甚至凸了出來,整張臉大約因為摔落的碰撞,顯得有些歪斜,幾片已然干涸的血跡和著泥土分散在額頭臉頰,口鼻周圍的血色則更濃更暗些,嘴角的血一直流入脖頸——而咽喉處一片黑淤,即使最淺的部分也比方才看到頸側的指印色澤更深,顯然凶手是正面以重手鎖喉——但這樣重的手,在夏琰至今為止的認知里,前所未見。

是的,前所未見——即使是當初被馬斯以重手捏住咽喉,幾乎氣絕,也不曾留下過這樣的痕跡。當年在馬斯手下的自己幾近於手無縛雞之力,卻也還是僥幸逃了一條活命,戎機的武功,以夏琰看來,應當不會弱於當年的沈鳳鳴,可是顯然,他在此重手之下,直到死都沒有掙脫出來。

夏琰覺得自己連眼角都要跳動起來。他咬了牙,忍住似乎要沸騰起來的一些什么,繼續往下看。戎機俯卧過的地方原是一片雜草,已被他壓得貼伏地面,甚至其下的土泥都有些陷落。屍體周圍散落著一些高處落下的斷枝,加之,戎機身上另還有幾處摔傷,很容易判斷,他的確是從山上跌落,或許他的內腑也因此破裂,所以口中淌了大量的血,以至於凝在口唇周圍的血漬特別地厚……

不對。夏琰忽想道。他落下來之前,當然已經死了——人死之後,周身血液不再流動,何況喉管已經被捏斷,頭顱幾乎要與身體分離,就算內腑破裂,血也沒那么容易從口鼻淌出來。可是——夏琰仔細看,戎機的口中,從外至里,每一個牙根里都浸著血——是因為落地時摔斷了鼻骨、跌破了口唇?還是——

他的表情忽然凝了一凝。他已經看見,戎機牙縫的血污之中,有些什么東西。

像是……一小塊……皮肉?

他忽然覺得有點壓不住自己,快速起身,呼吸了幾口。邊上的隨行忙道:「君黎大人,要不要緊?」他擺了擺手,重新矮下身,試著將那塊皮肉從戎機的齒間剔出來,可——它卻好像已斷嵌在了其中,徒手自是不易取出,他只能暫且放棄,起身:「你們留兩個人在這里看好,剩下的回去告訴邵宣也和張庭,按計劃行事,我就不返去了,一會兒從山上過去,到前面等張庭會合。」

幾個隨行應了聲,有一個忍不住問了句:「君黎大人……是不是認得這個人?」

夏琰點了點頭,轉頭又看了眼戎機,方道:「等邵宣也到了此地,讓他多派幾個人把屍體帶上,任務完了之後,帶回臨安。這人頸骨斷裂,抬的時候當心點。」

他沒有再多說,也沒有再試作什么調查的努力。本來,在他即將要做的這件事面前,一具屍體也並沒那么重要,何況他與戎機,只不過一面之緣。可是——獨自退出小徑,一步步上山,那並不可見的漸漸升起的太陽將這條山路照得更明了些,他的心卻還是如陷入深夜沉沼,一跳一動都那么艱難。

他知道那種感覺。在根本掙脫不了的強烈窒息之中漸漸迷失於這個世界有多痛苦,他體會過。是誰?若論指爪上的功夫,當初馬斯那一手之利在這江湖該能排得上前幾號,要說比他更厲害的,夏琰一時還想不出名字來。但若不論慣常招式路數,只論「能做到」這樣的事,像拓跋孤這樣的人,似乎也不難。

可是,拓跋孤如果真是為了以此為戰書之答復,便該用上自己的掌法,清楚明白地回答,而不是以這種殘忍卻又模糊的手段,仿佛——是為了發泄一己之快似的。夏琰承認,自己其實並不那么了解拓跋孤,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這不太像他的行事。不過他轉念又想到朱雀之死——想到當日青龍教的種種誘引、埋伏與暗算。有什么事他做不出來呢?他心道。即便他做不出——加上單疾泉,也就做得出了吧。

他想象著,在拓跋孤以那樣的凶殘捏碎戎機喉骨之前,戎機——很可能是為了最後的自保——曾狠狠咬住了他,以至於咬下了他的一部分皮肉。那個時候他應當已在拓跋孤的控制之下,至少自知單憑武功交手已無法逃脫。但如此做或許愈發激怒了對手——也許正是他的這個舉動終令拓跋孤變得瘋狂,掌擊雖猛卻發泄不了他被痛咬之怒,唯有以更慘更痛的方式虐殺了敵人,才能消他心頭之恨。

他想到這里,將腳步稍稍停了一停,仿佛要消化一下腦中勾勒出的這段情境。可這個情境卻又忽然變得混亂荒誕——這個時候的拓跋孤,真的還會有心情親自來追擊一個信使嗎?

從留下的印跡看,捏住戎機咽喉的是一只右手,看大小應該是個男子——這些實在也稱不上什么線索,就算憑空猜測,結論也多半如此。夏琰繼續向山上走,想要借著山風,換一換思向。青龍谷與臨安之間,原是走山路最快,這趟行軍人多,他走的官道,戎機獨自一人,卻當然會走山路的。依照他屍身的情況看,他死了應該還不超過兩日,信理應已送到,他是在回程之中。可——從這座山回程好像稍許偏離了方向。邵宣也這一支如果不是因為要繞去北面的風霆絕壁,本來也並沒有理由靠近此地。戎機為什么會走到這里?

只是西浙之地,山脈多相互連通,而且除開少數幾處,並沒有什么特別陡峭難走的,如果因為什么原因走偏了一路到了此地,也不是全不可能。夏琰心中反復旋轉著諸種解釋,不覺間,已近了山頂。

他走到崖邊,向下看了一眼。下面就是秘徑了,從這里看去,山下是一片亂樹荒草,細看才能辨認出兩個留在那看住屍體的兵丁的頭頂,若不是為一會兒的行軍,先派的一隊人已經稍微清理了一下,本該完全看不出來。如果凶手不是拓跋孤——如果殺戎機的另有其人,那么在此人眼里這山下不過是一片無人踏足的荒山野地,他推下屍體,應該是為了毀屍滅跡——可真要說毀屍滅跡,這一推又顯得那么隨意,就好像——他心里其實也並沒有那么在乎,似乎這並不是一個人,而只不過是一件可以隨手丟棄的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