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孤墳夜敘(2 / 2)

一段唱罷,琴聲時緊時慢,挑撥勾畫,時而使人覺得飄飄欲仙,有凌空乘雲之感,時而又覺得似有壓在心頭,排擠不出的郁悶;時而有使人感覺到如乍開悶籠般的輕松,反復詠嘆余味無窮,但覺胸中濁氣一掃而空。

懷袖緊跟著又唱道:「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容若細聽,唱詞正是他為悼亡妻作的兩闕《山花子》,只是懷袖所彈奏的曲風頗別具一格,素回心腸竟全被曲調傾瀉出來,無遮無攔,暢快淋漓。

曲駐,懷袖站起身,對容若躬身道:「那日在貴府,恕懷袖魯莽,攪擾了福晉,今日一曲,權當向大人與福晉陪不是。」說罷,抱著琴轉身便要走。

才行出數步,只聽見身後隱隱啜泣。懷袖忍不住回身,見容若手撫石碑,肩膀顫動,獨自飲泣。

懷袖第一次見一個大男人哭地如此傷心,不禁被他深情感動,又折了回來。

「塵緣如夢,不過一指風華,憶一幕往昔,淡一場塵緣,大人還需珍重!」懷袖溫言勸慰道。

容若卻連連搖頭道:「是我,是我對不住素月。」語落,聲音又顫抖起來。

懷袖聽見他如此說,不解問:「你與福晉恩愛相合,眾人皆知,怎說『對不住』?」

容若悠然道:「她的溫柔賢孝,她的美惠,眾**譽,可我對她的寡情,冷落,卻是連顧貞觀他們都瞧不過去……」

懷袖聽見此話,便知內情大有文章,附下身,溫和道:「大人何出此言,眾人都傳大人對福晉體貼備至,連側福晉都不曾娶過。」

容若搖頭道:「外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我與素月,其實,其實全無夫妻之實。」容若此時已有七分醉意,也顧不及他與懷袖的身份,將這些房帷中事對懷袖說了出來。

懷袖也不忌諱這些,聽他如此說,不解問道:「既然福晉如此淑惠,你們這又是為何?」

容若聽見她如此問,不禁凄然道:「還不是全因我阿瑪指婚!我反對指婚,反對政黨聯姻,可阿瑪執意為我訂了親,我便將滿腹憤懣全泄在了素月身上,我故意冷落她,疏遠她,自從她過門,我從未踏入婚房半步,整日幽閉書房,直到她辭世,都沒……」說罷,清淚又滾落下來。

懷袖聽罷,心中不禁慨嘆:又是一樁深宅怨情。

容若緩了緩心神繼續道:「素月是替阿瑪死的,阿瑪不知犯了什么心事,先是心內郁結,過不久便卧床不起,素月在病榻前伺候,聽見阿瑪口中喃喃叫著一個人的名字,素月猜見阿瑪心里有事,這病也由這心事所生,就握住阿瑪的手,接話說『我原諒你』,那次後,果然沒過多久,阿瑪就痊愈了,可是……」

容若說至此,悲情又涌動上來,顫聲道:「阿瑪痊愈不久,素月卻病了,後來我才知道,阿瑪口中念的人,已蒙受冤獄而死,家里親眷都說素月冒死人之名,犯了忌諱,這病來的急猛,不多日,她竟,真的,真的去了……」

懷袖面對著滿面悲慟,泣不成聲的容若,只有靜默陪伴,她明白,他需要一個出口,將滿腹遺憾傾倒出來,而墓中之人呢?懷袖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石碑,她曾一個人,多少個寒夜,獨坐軒窗,枯守天明。

如花美眷,新婚喜房,紅羅鴛帳,寒被冷床,這便是這冰墳孤冢內躺著的,那青蔥少女的全部情愫,他此刻尚可用哭泣來發泄,可她呢?連哭的機會的都沒了,當年能哭的時候,又向誰哭?

「縱有萬種遺憾,總會有些許的溫暖可憶,大人當多念當時的美好才是……」懷袖溫聲道。

容若此時的情緒已平復許多,輕輕點了點頭,對著石碑,輕聲誦道:「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哽咽中,盧素月的笑靨在容若腦中擴大,擴大,隨著夜幕,籠罩了整個世界,懷袖忍不住再次勾動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