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月夜(一)(2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1698 字 2022-11-10

紅煙原是她生母的侍婢,從平康里相隨跟去了秘書少監的府上,主母死後三載,又隨殷染進了宮。眼見得殷染這樣不通事理,她心中頗有些急了,張口便道:「今日沈才人說的沒有錯,娘子,這次御宴可不尋常……」

殷染淡淡掠她一眼,又收回目光去,自將披帛攏了攏,不做聲。紅煙知道她這是鬧脾氣的前兆了,這小娘子的古怪真不是一般人領受得起,直頓腳道:「這可是宮里,阿染娘子,奴婢為了您還沒少挨姑姑的罰,奴婢為的什么啊……」

宮牆大道上,她縱把聲音壓得極低,也總有路過的女人太監回頭看她們、一邊竊竊私語。殷染若無其事道:「我怎知你為的什么?」

紅煙一愣,見殷染如此冥頑不靈,只覺鼻頭一酸,「奴婢……畢竟是見過……花楹娘子當初……」

「別提她!」殷染突然道,「不要提她,聽見沒有?」

她身子倒退著往橋上走去,紅煙抬起淚眼道:「娘子去哪里?」

殷染一手指著她,寡淡的衣襟披落,內里火艷的石榴幅若隱若現,將暮未暮的難捱昏暗里,她的神情似笑非笑,目中波光瀲灧:「別過來,不然我跳下去。」

紅煙剎時白了臉色,「娘子!」

這時候,橋上橋下駐足的人漸多了,都好奇地圍觀這奇怪的主仆二人。御溝里流水無聲,黃昏中全是一團混沌的顏色,殷染只瞥了一眼,便知這樣的河流淹不死人。

她輕聲道:「好紅煙,好姐姐,你也是我阿家最貼心的人了,你別過來,好不好?」

晚霞將仲秋的御苑暈染得宛如錦緞流麗,一片死寂的溫柔。少女依在白石橋欄上,婉語低回:「你別過來,我會聽話的,紅煙姐姐。」

說完,她頭也不回,竟往太液池方向去了。那與麟德殿卻是相反的方向。

紅煙已連一句話都說不出,臉色青白,手指在袖中攥緊了羅帕,渾身都在簌簌地抖著。

她哪里知道,四年了,三年守喪、一年深宮,殷染連提都從未提過自己母親的名字,卻在她說出口的一剎那,便寧願跳下河去。

***

紅日西斜,漸往樹林子那頭去了。殷染原不知道宮中還有這樣的樹林子,秋天里兀自繁盛生長,枝椏伸向微明的天際,仿佛一只只將夜幕硬生生拉扯下來的手。她也不知自己在往哪邊走,總之只要往北就能繞回含冰殿去了,她一個左右不著疼的小小寶林,告個假也無人會管。

她一向是這樣,便幼年母親尚在時,也管不住她往外頭瘋跑;後來她跑出了事,出了大事,母親沒了,家中人更加管不住她。她的性情絕不算好,從不通情達理,時而尖酸刻薄,甚或冷面冷心,嫡長兄殷衡便說她的心是鉤子樣,任誰想接近她都討不了好,就該撂一輩子,以免刮擦了皮肉。

她當時怎么答的?啊,她說:阿兄倒是細皮嫩肉。

殷衡氣得袍袖一甩,當真從那之後便再也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

遠遠地又似聞見了桂花香,激得她聳了聳鼻子,便轉身欲回走。卻聽見密林深處,隱隱有人語爭吵:

「這回是聖人交代了……」

「不去。」

「許賢妃也去,高公公也在,殿下,就當老奴求您個恩典……」

「不去。」

「唉……殿下,您在此處逡巡,恕老奴直言,德妃娘子她——」

「誰准你直言了?!」

「啪」地一聲冰冷的響,一本書被徑自甩到了內樞密使劉嗣貞的臉上,砰然落地。茜紗窗扇大開,那書便是從這間林中小舍內扔出,堅硬的書脊將劉嗣貞的額頭都砸出了老大一個包。他也顧不得去摸臉,只佝著身子將那書冊從草叢間撿起,拍了拍,又往窗中遞去,哀聲道:「殿下啊,打殺了老奴都不打緊,這可是德妃的書……」

「滾!」

一個字,冷得像從冰河里撈出來的刀劍,凜冽地一震,便歸於死一般的沉默。劉嗣貞低壓了兩條長長的眉,皺紋滿布的臉上神情悲涼,終於,仿佛是放棄一般嘆了口氣。

「殿下莫太晚了,老奴交夜便來接您。」

老宦官傴僂的身影一步一步地離去。夜色無邊無際,宛如黑暗的地衣,侵入四維八角,侵入五服萬方,重重疊疊的樹影猶如重重疊疊的鬼影,遠處御宴將開的熱鬧聲響全都成了鬼魅的夢境。

窗下的少年有一雙慵懶而無情的眼睛,在劉嗣貞走後,所有盛怒之氣竟忽然就消弭干凈了。

「出來吧。」

他悠悠然,仿佛誘哄一般低聲道。

原來那明月,已出了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