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說法在阿九這里已經行不通了,她仍舊堅持,端起了帝姬的駕子命令道:「本宮令你即刻摘下面具,公公想抗旨么?」
趙宣面上浮起幾絲無奈,沉默一陣兒才朝她應個是,這才動手去取獸首面具。阿九喉頭一陣吞咽,屏息凝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指尖修長而白凈,捏著面具下端微微一抬,將它給摘了下來。
黑壓壓的穹窿滑過一道閃電,風雨交加中將那張臉打得慘白一片。趙宣沒有說謊,那確實是一張丑陋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臉,兩邊臉頰的皮肉擰作一團,呈現出一種扭曲而猙獰的狀貌。
阿九只看了一眼便別過了頭,霎時大感窘迫,支吾了一陣兒才道:「真是對不住,是我誤會公公了,你別介懷……」
自打那夜遇見過那怪人,她就開始變得神神叨叨的,如今這疑神疑鬼的症狀愈發嚴重,直接揭人傷疤了!她覺得愧怍,趙宣那張臉燒成那樣,想必是這輩子也不願讓旁人看見的,也不知他會怎么想,恐怕早在心里恨死她了吧!
趙宣將面具重新覆在臉上,朝她揖手見個禮,道:「殿下既然對奴才心存疑慮,自然得看個分明。奴才不敢介懷,只是擔心嚇著了殿下。」
如此說來倒是個忠心耿耿的人,被她揭了傷疤踩了痛腳,反倒來擔心有沒有嚇著她。阿九更加感到不自在,干咳了兩聲擺擺手,別過臉說:「並沒有。天色不早了,公公還得去跟長姐復命,我就不留公公多坐了,你請吧。」
這道痛處顯然戳得深,趙宣這回倒是沒再多言,徑自朝她見了個禮退了出去。阿九頹然地在椅子里跌坐下去,垂了眸子端詳一陣兒自己的手,暗道那個掌印不愧是專門伺候人的,這傷口包得可真驚喜,比金玉那丫頭的手藝耐看多了。
阿九這頭正思忖,金玉便從外頭打起簾子走了進來,一臉狐疑地朝她走過去,邊道:「殿下,方才我打了幾個噴嚏,您說是不是有人在念我什么不好啊?」
她聞言心頭發虛,只悻悻一笑,朝金玉說:「哪兒聽來的說法,外頭又是雷又是雨,我看你是著涼了,多添些衣裳就不打噴嚏了。」
「是么?」金玉撓了撓腦門兒,也沒再深思,垂下眼瞄見一地的香屑子,不禁呀了一聲,連忙蹲下來收拾,一面朝阿九道:「殿下,方才老遠兒就聽見您的聲音了,您是不是和趙公公吵起來了啊?」
她略皺眉,不假思索地否認:「亂說什么,我和趙公公有什么可吵的。」
「奴婢想也是,您這樣的性子,除非逼急了,否則能和誰爭得起來呢。」金玉將香鼎扶起來擺正,復立起身來撲撲手,又回過頭看她,問:「趙公公這么晚來找您有什么事啊?」
「是欣榮讓他來給我送了些玉露膏來。」她將桌上的葯瓶子遞給金玉,面露幾分疲態,撐著額吩咐,「將東西收起來,我有乏了。」
金玉將玉露膏收好後過來扶她,托了她的手臂,小心翼翼避開傷處往里間走,道:「乏了就歇下吧,殿下,您明兒一大早還得去慈寧宮見老祖宗,精神頭兒可得養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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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初晴,天清氣朗,霞光照亮白雲千叢,洋洋灑灑在重樓高瓦上鋪陳開。枝頭柳梢還凝著雨珠,跟太陽底下一照,不消片刻便沒了蹤跡。
梳妝妥帖後約莫辰時,阿九扶了金玉的手從宮門口出來,鈺淺早命人備好了車輦外頭等候,輦前立侍的宮人見了她,紛紛躬身拜禮,復打起簾子伺候她入輦。
撤了杌子,鈺淺復撩起窗簾看向她,沉聲道:「殿下,您頭回去跟老祖宗請安,奴婢有些話要告訴你。」
她眸光一動,道:「你說。」
鈺淺朝四下望一眼,這才湊上去壓低了聲音道:「合宮里都知道,老祖宗不喜歡良妃娘娘,您是良妃娘娘的親閨女,難保不受牽累——殿下,奴婢就是想提醒您,謹言慎行,千萬別惹熱太後不爽心。」
不喜歡良妃?阿九有些詫異,卻也沒有深問,只是點點頭說好,「我知道怎么做,你放心。」
萬歲爺的兩個孩子都不算出類拔萃,倒是難得這位帝姬生了副玲瓏心腸。鈺淺頷首,這才將窗簾子放了下來,側目吩咐駕轅的內監,道:「去慈寧宮。」
金玉癟了癟嘴,不甚情願地朝鈺淺走近幾步,壓低了聲音道:「姑姑,你跟殿下神神秘秘的,說了些什么啊?」
鈺淺側目看了她一眼,面上沒什么表情,道:「若我沒記錯,你是相爺送入宮伺候殿下的吧,不該打聽的東西就別打聽,難道這個規矩你不明白?」
金玉一愣,登時不高興地別過臉,口里咕噥著:「只是問問而已嘛,這么凶做什么?」
鈺淺朝她一睨,言語間帶著幾絲諷刺的意味,道:「真不明白大人怎么會讓你在殿下身邊伺候,除了給殿下添麻煩,根本一無是處。」
「……」這女人說話也忒過分了吧!金玉氣得一滯,口里「你」了好幾聲也沒擠出半句話,最後憤憤地甩了甩袖子,「姑姑怎么這樣說話,我哪里一無是處了?」
兩個姑娘爭執不下,不知不覺卻已經到了慈寧宮門口。金玉不再搭理鈺淺,哼了聲兒便兀自過去打簾子伺候阿九下輦。
晨間的微風拂過衣裙,她立在朱紅的宮門前稍稍頓足,定定心神,復又提步上前。到了宮門前有宮人過來請安,復入內傳話。阿九立在原地等了會子,見遠處景泰門那方徐徐走來一行人,日光下她微微眯眼去看,卻見最前頭的少年錦衣華服,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背著手洋洋地踱過來,清秀俊朗,很是眼熟。
阿九蹙眉一陣回憶,臉色登時沉了下去——她當是誰,原來是曾經在相府里灌她羅浮春的大皇子。
顯然的,那頭皇子也瞧見了她。元成挑高了眉,面上露出幾分驚喜的神態,連忙緊著步子上前攔住她去路,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遭,訝然道:「是你?你不是老師府上的丫鬟么,怎么進宮了?」
這話一出,一眾宮人都有幾分尷尬,元成身邊兒隨侍的太監連忙湊過來,朝他壓低了聲音附耳道:「殿下,這是欣和帝姬,前兒才被相爺找著給送回來呢!」
元成錯愕至極,只覺像記悶棍打在腦門兒上似的,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定定瞧著她不可置信道:「你是我姐?」
阿九懶得和他多說,只是微微頷首,是時那名進去傳話的嬤嬤已經出來了,伸手一比恭敬道:「殿下隨奴婢來。」
「有勞嬤嬤。」她含笑一點頭,步子微動繞過元成朝里頭去了。
皇子怔忡,看著她的背影半晌回不過神兒。這玩笑可開大了,惦念這么久的丫頭居然是他親姐姐,他還輕薄過她,真是混賬!豈不是要天打五雷轟遭天譴么!
元成悔不當初,正懊惱得厲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面往回走一面問身旁的太監,道:「對了,聽說老師今兒一大早就進宮了?」
小尹子應個是,朝慈寧宮那方抬了抬下頷,道:「就在里頭給老祖宗謄經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