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此時不知青天外(2 / 2)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185 字 2022-11-22

沒有一句親熱的話,但話里話外都是信任和親近。

谷杜野虎只悶聲道:「哦。」

杜如晦看著他這個樣子,又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道:「楓林城是陛下和我,心中永遠的痛,也是咱們庄國的恥辱,和抹不去的創痕!你和劍秋,已經是楓林城僅剩的兩個人了,我對你有很大的期待。以後凡事留個心眼,別動不動那么沖動。相較於報仇,你能夠安安穩穩地成長,才是對我們庄國來說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明白嗎?」

「知道了。」杜野虎低著頭道。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了。」杜如晦又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一個踏步,消失在軍帳里。

偌大的軍帳中,只剩杜野虎一人。

帳中掛著的唯一一幅盔甲,投下沉默的陰影來。

杜野虎確實是「知道」的……

他低著的眼睛里,沒有半點殺氣。他默默地看著地面,好像是在發呆一樣。可是整顆心,都幾乎要炸碎了。

杜如晦他……竟然敢提楓林城啊。

而且是那么理直氣壯、那么堂而皇之的提及,好像楓林城域外的那一塊碑石,刻印的是真實的故事。仿佛那數十萬人的真相,真是他們所塗抹的那樣。

好像從頭到尾,他和庄高羨都只是那一幕慘劇的受害者。

受邪教之害,受叛國賊之害……

杜野虎慢慢地抬起頭來,臉上幾乎沒有表情。

他不擅長做戲,所以段離說,在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板著臉就行了,生氣就行了——他並不能確定,此刻有沒有人在觀察他。

而那個會教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只是慢慢走到擺放在軍帳角落里的那堆酒壇前。

解開蓋子,深深地、深深地嗅了一鼻子。

饞啊!

他將酒壇的蓋子蓋好,沉默地坐回了桌案前。

拿過那本攤開的兵書,神游物外地看了起來。

他其實是「知道」的……

他雖然莽撞,沖動,但是他並不愚蠢。

他和姜望曾經是結義兄弟的消息已經暴露了,他是知道的。

趙二聽前段時間死在和雍國的邊境沖突里,他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當兵打仗死人很正常,趙二聽的死,實在不值得什么大驚小怪。

除了他是跟著杜野虎杜將軍風里來雨里去的老部下,除了他曾經作為杜野虎麾下的小兵、遠赴楓林城道院送口信,除了他知道杜野虎和姜望等人感情甚篤,除了恰好杜野虎前腳離開休整……

整個沖突的過程,實在太正常。

邊境的摩擦,尤其是庄雍邊境,哪一日斷過?

杜野虎手刃敵虜為其復仇,這情真意切的故事,或許也值得喝一碗酒。

唯一不正常的是,趙二聽的屍體被人動了手腳,趙二聽的身上不止有刀傷。

杜野虎相信趙二聽什么都不會說。

但有些時候,人的身體並不能夠為自己保守秘密。

他當初沒能下定決心殺趙二聽滅口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有這么一天的。

所以當林正仁神神秘秘的湊過來,說起姜望的行蹤。

他二話沒說,直接點兵殺赴。

他不可能不出手,不可能不盡力,不可能不調精兵。

但凡有一點遲疑,他在庄國留下來的這些日夜,便都是空耗。

只要有一處做得不對,段離就白死了!

他不怕死。

可是他在庄國呆了這么久,一刀一鐧一身傷地走過來,是為了什么?

如師如父的段離,用腦袋為他取信庄君,是為了什么?

所以在與姜望交手的過程中,他的確以命相搏。

林正仁從始至終與他在一起,杜如晦更不知是不是一直藏在暗處。

他沒有一丁點空隙脫身,又或者與姜望傳信。

他清楚他和姜望現在的實力差距,知道他拼盡全力也不能把姜望如何。

但是當他在山墳坑底里與姜望驟然相逢,姜望幾乎是下意識地挪開劍鋒時……

天知道他有多么痛苦!

他確信姜望能夠領會他的意圖,能夠感受他的痛苦。

在那無邊燦爛的火焰中,有那么一瞬間,他是真的覺得,不如死了好!

那一刻他用纏身的兵陣之力包裹手下士卒,全部投出火海外,僅以自身向姜望沖鋒。

他是真的想過,不然就這么死了吧,把一切的仇恨和責任,都留給姜望。

也正是這種死志——說服了林正仁,打動了杜如晦。

林正仁永遠都做不到勇而赴死。

而杜如晦知道赴死的勇氣有多難得。

他畢竟活了下來。

活下來,就不能夠再逃避。

姜望給予了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而他怎么能把庄高羨杜如晦這樣可怕的對手,留給姜望一人?

現在……

考驗或許是通過了。

用他在生死邊緣的這一次徘徊為代價。

這樣的考驗以前有過,以後或許還會有。庄高羨和杜如晦永遠不會完全的信任一個人。

而他只能忍耐。

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兵書上來。

他不夠聰明,腦子遠不像趙老五那樣靈光。所以他想一件事情,要非常認真,要反復地想。

而面前這本書,也還有很多的內容,等著他費勁地去理解。

……

……

書海漫漫,人海茫茫。

姜望拖著傷軀,換了一身斗笠蓑衣的裝扮,獨自離開。

他對庄高羨、杜如晦滿懷警惕,心中不安無法紓解。

但此時的他,卻是也還做不到什么。

只能走得快一點,讓自己至少不要牽累於人。

祝唯我比他更了解那對君臣,也比他更有實力。

祝師兄說過,不贖城沒有表面上那樣簡單。

不贖城主身後的未知處,還有凰唯真的傳奇籠罩……

或許姜望更應該擔心自己一點。

誠然杜如晦不會再親自出手,誠然易勝鋒現在無暇自保,會不會遇上那個膽大包天不在乎齊國威嚴的家伙,也難說的緊。

他握著他的劍,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人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需要獨自行走。

他早已習慣。

早已習慣了。

「誒,這位朋友!」

就在城門邊,一個怪模怪樣的少年叫住了他。

這少年瞧來約莫只有十四五歲,身穿綢衣,腰系彩帶,足踏馬靴,背著一只外繪復雜紋路的銅箱。

他留著齊耳的短發,臉上很對稱地塗了幾道油彩,倒是並沒有遮住他的眉清目秀。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姜望……蓑衣下的如意仙衣。

這仙衣的防護效果實在算不得好,尤其是相對於姜望現在所經常會遭遇的戰斗強度來說。

或許是早先幾次破損太嚴重,自動恢復之後也不大如前了。總之在先前的那場戰斗里,被萬鬼噬靈陣削弱防御後,杜野虎一重鐧砸來,他都吐血了,這仙衣本身倒是沒有損壞。

也不知除了可以自動恢復,以及隨意變化外觀外,它仙在哪里。

細細想來,還真沒有一次防住了誰的。

但是這個陌生的怪異少年,倒像是愛極了它。

「你這衣服賣嗎?」

短發少年郎眼睛不動,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取出一個布袋,舉起來輕輕一搖,里間全是元石碰撞的聲響:「這樣的錢袋,我給你二十個。」

姜望下意識的分辨了一下聲響,聽出這一袋有十顆元石。

不過他當然不敢賣齊天子所賜的東西,只道:「自己穿的。」

「啊,這樣……」少年語帶惋惜,終於把遺憾的目光從姜望衣服上挪開,落在他藏在斗笠下的臉上。「這樣,我給你留個地址,你什么時候改主意了,隨時聯系我。條件任你開。」

「不必了。」姜望面無表情地往外走。

「誒誒誒。」少年急追兩步,手指靈活地一抖,一張燙金帖子便跳了出來,被他夾在指間,攔在姜望身前。

「大哥哥,收下吧,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萬一你以後出個什么事要用錢呢?」

不知是誰家教出來的,瞧穿著打扮、出手的豪綽、說話的底氣,出身應是不俗。

只是這句大哥哥叫得雖是親熱,話的內容實在不怎么中聽。哪有素不相識,隨口就咒人以後要出事的?要是有尹觀的能力還了得?

但姜望也懶得跟這么個熊孩子計較,隨手將帖子接過了,腳步未停。

「欸,你這也太敷衍了,我還沒教你怎么用呢!」少年道。

誰家的小孩這么煩人?

姜望急著趕路,急著找地方養傷,實在是沒心情跟他閑扯。

「我會用,你快回家吃飯去吧,我剛聽見你娘喊你了!」

「你騙人呢!」少年氣鼓鼓地道:「我娘早死了。」

姜望愣了一下,心里覺得有些抱歉。「總之我記住了,要賣衣服的時候會找你的。」

「你又騙人!」少年很生氣:「你這人怎么這樣啊?」

「我沒騙你,我真的記得了。」姜望無奈道。

「這張『如面帖』是我才做好的,你怎么會用?」少年很不開心地質問。

他有一種少年人獨有的執拗,應該是很少吃過什么苦頭。

姜望這才認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燙金帖子,將信將疑地打開來,只見帖子里空白一片。

他發現他確實是不知怎么用。

這是個什么玩意?

好在少年也湊了過來,信心滿滿地道:「你呢,要找我的時候,用道元在帖子里寫上我的名字,它就會根據你所在的位置,給你指出來,最近的一個能夠聯系到我的地方。怎么樣,是不是很方便?」

「聽起來確實是很方便。」姜望想起來曾在迷界用過的指輿,有些驚訝地看了看這少年:「這是你自己做的?」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這少年身上帶著某種阻隔觀察的東西,叫人看不透底細……氣血和道元的強度都看不清楚。

由是愈發叫人覺得神秘。

「是咯。」少年攤了攤手:「很簡單的小玩意,有手就能做。」

「……好,我知道了。」

姜望自覺現在的身體狀態,不適合接觸來歷太神秘的人。很清醒地保持著距離:「下次再見。」

「我發現你真的是個大騙子。」少年不滿地叉住腰:「你都沒有問我的名字。」

「那么,請問你的名字是?」

「我是女孩子,你要說『請教閨名』。」

「什么?」姜望吃了一驚。

穿著打扮身材都很像少年的這一位少女,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耳朵霎時紅了:「你看什么呢!」

姜望趕緊解釋:「啊,沒什么區別,啊不是,我是說沒看什么。」

這雌雄難辨的少女凶巴巴地瞪了姜望一陣,終究是沒有繼續跟他計較,只道:「我呢,叫戲相宜。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在我名字前面加個墨字。」

「墨戲相宜?」

「我是說,我也可以姓墨——算了隨便你。」少女擺了擺手。

「總之,這件衣服什么時候想賣了……」她伸指點了點姜望手上的名帖:「聯系我。」

可以姓墨。

背著這么一只銅箱。

能夠自己做出來如面帖……

姜望略一沉默。

「我知道了。」

墨驚羽前腳才走,怎么墨家的古怪少女又來了不贖城?

懷揣著這樣的疑惑,姜望終究還是獨自出了城。

不贖城外,沒有什么官道,走出去就是荒野。

四野之風一下子就拉開了帷幕,撲面而來的荒涼,

披著蓑衣的那個人,把斗笠壓低,漸行漸遠。

此時不知青天外,飛羽為誰待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