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2 / 2)

隨後他又停住了,拚命想克服自己的羞怯,可是沒用。他臉紅了,自己也覺得,以至越來越紅,直紅到耳邊。克利斯朵夫微笑著望著他,恨不得把他擁抱一下。青年抬起眼來說:「真的,在這兒我不能,不能談這些問題……」

克利斯朵夫抿著闊大的嘴暗暗笑著,抓著他的手。他覺得這陌生人瘦削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微微發抖,便不由自主的很熱烈的握著。那青年也發覺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結實的手親熱的緊緊握著。他們聽不見客廳里的聲音了,只有他們兩個人了,覺得心心相印,碰到了一個真正的朋友。

但這不過是一剎那,羅孫太太忽然過來用扇子輕輕觸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說:

「哦,你們已經認識了,用不著我再來介紹了。這個大孩子今晚是專誠為您來的。」

他們倆聽了這話,都不好意思的退後一些。

「他是誰呢?」克利斯朵夫問羅孫太太。

「怎么!您不認識他嗎?他是個筆下很好的青年詩人,非常的崇拜您。他也是個音樂家,琴彈得挺好。在他面前不能討論您的作品:他愛上了您。有一天,他為了您差點兒跟呂西安.雷維—葛吵起來。」

「啊!好孩子!「克利斯朵夫說。

「是的,我知道,您對呂西安不大公平。可是他也很喜歡您呢。」

「啊!別跟我說這個話!他要是喜歡我,就表示我沒出息了。」

「我敢向您保證……」

「不!不!我永遠不要他喜歡我。」

「您那個情人跟您完全一樣。你們倆都一樣的瘋癲。那天呂西安正在跟我們解釋您的一件作品。那羞怯的孩子突然站起來,氣得全身發抖,不許呂西安談論您。您瞧他多霸道!……幸虧我在場,我馬上哈哈大笑,呂西安也跟著笑了

[3]卷六安多納德

耶南是法國那些幾百年來株守在內地的一角,保持著純血統的舊家之一。雖然社會經過了那么多的變化,這等舊家在法國還比一般意料的為多。它們與鄉土有多多少少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聯系,直要一樁極大的變故才能使它們脫離本土。這種依戀的情緒既沒有理智的根據,也很少利害關系;至於為了史跡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數文人的事。羈縻人心的乃是從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種潛在的,強有力的感覺,覺得自己幾百年來成了這塊土地的一分子,生活著這土地的生活,呼吸著這土地的氣息,聽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象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感覺到它不可捉摸的顫抖,體會到它寒暑旦夕,陰晴晝晦的變化,以及萬物的動靜聲息。而且用不著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鄉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其實,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說著體貼親密的話的,也有同樣的魔力。

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個位於法國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濕的土地,沒有生氣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條渾濁靜止的運河中映出它黯淡的面目;四周是單調的田野,農田,草原,小溪,森林,隨後又是單調的田野……沒有一點勝景,沒有一座紀念建築,也沒有一件古跡。什么都不能引人入勝,而一切都教你割舍不得。這種迷迷忽忽的氣息有一股潛在的力:凡是初次領教的都會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著這個影響的人再也擺脫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種靜止的景象,那種沉悶而和諧的空氣,那種單調,對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種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確喜愛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這個地方。遠在十六世紀,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里或四鄉:因為照例有個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盡瘁於輯錄家譜的工作,把那些無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來。開頭只是些農夫,佃戶,村子里的工匠,後來在鄉下當了公證人的書記,慢慢的又當了公證人,終於住到縣城里來。安東尼.耶南的父親,奧古斯丁,做買賣的本領很高明,在城里辦了個銀行。他非常能干,象農夫一樣的狡猾,頑強,做人挺規矩,可並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歡享受;因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么話都直言無諱,也因為他富有資財,所以幾十里周圍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個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擻,留著痘疤的大紅臉上嵌著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從前出名是個好色的,至今也還有這個嗜好。他喜歡說些粗野的笑話,喜歡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飯:兒子以外,幾個和他一流的老人陪著他:推事,公證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頭兒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這教士能夠大嚼的話,他也樂意跟他一塊兒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結實的漢子。那時滿屋子都是粗野的戲謔,大家把拳頭望桌上亂敲,一陣陣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氣引得廚房里的仆役和街坊上的鄰居都樂開了。

後來,在夏季很熱的一天,老奧古斯丁只穿著件襯衣下地窖去裝酒,得了肺炎。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就動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么他世界,但象內地反對教會的布爾喬亞一樣,在最後一分鍾內還是辦妥了所有的教會儀式,一則使家里的婦女不再嚕蘇,二則他對這些手續也無所謂……三則死後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兒子安東尼接了他的買賣。他也是個矮胖子,一張緋紅的喜洋洋的臉,不留胡子,只留鬢腳,說話急促而含糊,聲音很響,常常有些劇烈而短促的小動作。他沒有父親那種理財的本領,但辦事能力還不壞。銀行因為歷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發達,他只要按部就班的繼續下去就行了。他在當地頗有善於經商的名氣,雖然他對事業的成功並沒多大貢獻。他只是很有規律很肯用心罷了。做人很體面,到處受到應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對某些人也許太親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點兒平民氣息,可是不論城里鄉下,他人緣都很好。他雖不浪費金錢,卻很濫用感情,動不動會流淚,看到什么災難會真誠的難過,使受難的人感動。

象多數內地人一樣,政治在他思想上占著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里很溫和的老革命黨,褊狹的自由主義者,愛國主義者,並且學著父親的樣反對教會。他是市參議員,象同僚們一樣以捉弄本區的神甫或本城婦女所崇拜的宣道師為樂。法國小城里的反教會的舉動,永遠是夫婦爭執中的一個節目,是丈夫與其子暗斗的一種借口,差不多沒有一個是市參議員,象同僚們一樣以捉弄本區的神甫或本城婦女所崇拜的宣道師為樂。法國小城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