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壓歲果5(2 / 2)

妖怪食肆 三無齋主人 4197 字 2023-02-14

在那一刻,殿下感到自己終年冰封的心臟忽然被一雙小爪子輕輕撓了一下。

堂堂遠古神獸,縱橫天下數萬載,風靡萬千妖仙的饕餮殿下其實是個從來沒真正談過戀愛的老、處、男。他心里一直想著那個遁去的「一\」,看誰都不順眼。

如今莫名其妙對著只初見面的小奶狐有了一點反應,這反應自然並沒有叫殿下沖動到情不自禁的地步,卻也在那冰冷而黑暗的深淵中落下了一粒嫩綠的種子。當然,殿下可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腹黑大反派,並沒有因為這粒嫩生生的小種子而特別關照四郎,反而秉承著亂我心者不可留的帝王渣攻原則,把四郎扔在青崖山上,多少年不聞不問。

倒是陶二這個傻貨,順應本能總去偷窺小狐狸,還無意中出手相救了好幾次。

想到這里,殿下微微有些不快的輕輕哼了一聲。

雖然平時在一起談笑無忌,可是妖族的確極講上下尊卑。殿下一不高興,在座的大妖們便有些戰戰兢兢,連一貫以諍臣自居的青溪都不敢在這個時刻出言不遜。

於是妖怪們忽然間各個都變得文雅起來,嚴守著食不語的戒條,正襟危坐,像個老派貴族那樣吃東西。一時大堂里安靜到只剩下小熊打呼嚕的小聲音。

四郎和饕餮在一起許多年,已經不太害怕黑化狀態的殿下了,可他也不是沒有眼色的傻子,在沒搞清楚這位生氣的原因之前,自然不肯仗著寵愛肆無忌憚地做出頭鳥。

見四郎不趁機恃寵而驕,跑過來討好自己,殿下越發不高興。他又悶騷不肯給點提示,於是大堂里的氣氛緊張到幾乎凝滯起來。

「店家,店家!」門外的大風雪中忽然傳來女人的聲聲呼喚,打破了一室死寂。

替死鬼來了。妖怪們都松了松腦子里越綳越緊的弦,不厚道得幸災樂禍起來。

「請進。」四郎趕忙揚聲說。

擋風簾子被揭開,門外站著一個很高大的女人,渾身上下裹的很嚴實,白色的連帽大氅一直拖到地上,看上去像個女戰士一樣英氣勃勃。雖然略顯虎背熊腰,不符合此時的審美,但也說不上難看。

那女人揭開簾子,即使四郎已經說了請進,卻依舊不敢走進屋內,似乎在忌憚著什么。

四郎轉頭看了看渾身冒著黑氣的殿下,了然地走到門邊,問她:「客人要買點什么嗎?」

女人微微墩身行了一禮:「我是住在野樹林里的黑娘子,家里的小兒今日叨擾幾位大人了。」

四郎愣了一下才反映過來:「你家那位,他沒事吧?」

黑娘子搖搖頭,很感激地說:「幸好有山神庇佑,家里那冤家雖然受了點小傷,但是並沒有性命之憂。只是今晚他恐怕起不了身,孩子只得在大人這里再叨擾一宿。我還得回倉子里去照顧那不爭氣的死醉鬼。另一個就是,我家那個小祖宗,一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扯著嗓子哭,今日必定要哭破喉嚨才肯罷休。以前它這么干,我都是打一頓,再灌幾碗鮮姜蘿卜汁下去,第二天就什么都好了。它在大人這里,若是敢淘氣,盡管打。」雖然說是盡管打,可是連四郎都能聽出來這位母親的言不由衷。

四郎只客套地說:「別客氣,別客氣。我都曉得了。」

黑娘子嘆口氣:「我也不敢說什么來生再報的話。只等我兒長大,便給大人做個擋箭的肉墊,報答大人今日的恩情。」說著就要往下跪。

殿下起身走到四郎後面,冷冰冰地說:「你倒想得美,不但讓我們幫你看兒子,連兒子日後的出身都替他安排好了。你也不用在這里跪。縱使跪,合該跪你自己的主人去。今晚你既然來了,就領走你家的孩子吧。自己都不心疼,還指望別人替你心疼么?」

女人的聲音原本就是女中音,此時又低了幾分,聲音里便帶上一點沉郁和悲涼:「我們這些山民也是身不由己,有家歸不得……畢竟還有小兒,家里那個又不頂事。再說我身上……也是不合適多接觸那孩子的。」

四郎已經大略猜到是怎么回事,想必路上那張長白毛的女人臉也是她,身材魁梧高大的獵人也是她。

「哦,孩子在有味齋住一宿也無妨,只是你之後又打算怎么辦呢?」四郎看她說得凄涼,想到好歹算是鄰居,也不是多么過分的要求,便答應下來。

女人連連稱謝,到底還是跪在雪地里對著四郎和殿下磕幾個頭,盡了香火情,然後就遁入雪地不見了。

看著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四郎回頭問殿下:「這就是那個人羆吧?人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她又不能多接觸孩子,又不敢回家?臨濟宗……究竟在謀劃些什么呢?」

殿下看了看旁邊呼呼大睡的小熊,大概是想要從小崽子身上找到四郎幼年的影子,看了半天實在找不見他兩個有什么相似之處,只得收回目光,有些自失地笑了笑:「這些事你不必操心。人羆的制作過程,說起來實在有些血腥,我是不想叫你知道的。」

於是四郎趕緊表示自己承受力很高不害怕快說快說。

殿下看自家小狐狸態度堅決,也不欲什么都瞞著他,叫他日後吃虧,沉吟片刻後緩緩開口:「那只人羆,其實是某個修道士做的役獸。

你也知道,某些修道士為了役使精怪替自己謀取利益,什么下三濫的法子使不出來?

要做役獸,首先得虐殺一只妖怪。就拿那只懷孕中的熊精來說。不僅要殺了它,還要讓它在死前那一刻的痛苦,憤怒和想繼續活下去的**達到。這樣做了之後,剝下的熊皮和掏出的熊心就能匯聚妖怪的怨靈。

當然,這時候的妖怪怨靈既不夠強大也不夠聽話。熊的怨靈跟隨著攜帶這兩樣東西的人回家後,修道士還要找一個渾身傷痕的活人,喂生熊心給他吃,再把熊皮用特殊方法黏在此人的皮膚上。

這樣,妖怪的怨靈便能附著於此人身上。然後,這個人就會發生種種變異,最後成為人羆。

人羆具有極為強大的靈力,甚至可以控制暴風雪,在冬季的戰斗力更是成倍增長。

但是,因為這種役獸靈力很強,一旦主人本身的靈力無法壓制它,就很容易遭到反噬,所以心術不正的修道者一般會選擇有弱點在手的精怪,以及自己的親人制作人羆。」

雖然殿下說話的語氣平靜,也並沒有故弄玄虛嚇唬四郎,但是四郎聽完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坐在那里半天沒有出聲。

門外大雪紛飛,白雪竭盡所能地覆蓋了一切,但山色卻依舊是水墨般的黑,於是天地間便只剩下黑白兩種顏色。有味齋**於蕭瑟的寒風中,屋頂上落了厚厚一層雪被。

今日在林中跑了一天,有味齋落鎖之後,四郎渾身酸痛,而且心里總是不安寧。他索性不再修煉,變成小狐狸蜷縮在殿下懷里。

殿下的確有昏君潛質,他把白天的好時光都用來陪四郎,晚上趁著四郎修煉或睡覺的時候,才偷空點著燈處理那些似乎永遠也忙不完的妖族事務。

此時,屋里流淌著貯月燈的清輝,小狐狸老老實實趴在殿下懷里,偶爾也探出個頭跟殿下一起看竹簡,殿下從來不去管他,大大方方任他看。

妖族的公事同樣無趣,盯著竹簡看久了,上面的墨漬如同蝌蚪般游動起來,小狐狸伸爪子想去按住那些小蝌蚪,可是爪子被殿下寬大的手掌握住了。這下,兩個人反倒都安心起來,於是小狐狸的圓眼睛漸漸眯成了半月形,上下眼皮直打架。

夢中,四郎似乎隱隱約約聽到外面的風雪里夾雜著陣陣犬吠聲。哪里來的野狗子,怎么叫得這樣凄厲?

第二天,雪霽天晴。

聽槐二說,昨天定了暖鍋子的那只狩獵隊出了事,半夜來敲有味齋的門。

這群人每一個都又狼狽又疲乏,也顧不上吃什么暖鍋,只用熱水送了幾個冷饅頭下去,在大堂里倒頭就睡。睡到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一行人又匆匆忙忙下山去了。

華陽聽了,很詫異地說了句:「這群凡人能從山姥的死亡之森里走出來,倒也算是本領不小。」

不知為什么,四郎今天上午總聽見有小孩子似有若無叫媽媽的聲音。本來以為是小熊,結果回頭一看,這孩子嘴里塞著華陽給的梨膏糖,手上抓著一個大大的蜜糖蜂糕,在大堂的地板上跳來跳去數格子,一副樂不思蜀的模樣。

「是你在叫媽媽?」四郎走過去問他。

「我媽媽開春就回來啦。我才不是離不開媽媽的小寶寶呢。嗯,能再吃一塊蜜糖糕嗎?」小熊好像被冒犯了一樣,大聲說道。

蜜糖蜂糕是用酵面發出來的,成品就像一個蜂房,上面有大大小小的洞眼。因為糕中加了許多臘月間新割的山桂花蜜,小熊便誤以為是真的蜂房,如今簡直愛不釋口。

到了中午,華陽剛剛用兩塊蜜糖蜂糕哄著這熊孩子喝了一碗治療喉痛失音的鮮姜蘿卜汁,大黑熊就從雪地里吭哧吭哧地跑來有味齋。

「店家,店家。」大黑熊揮著手臂在門外大喊,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完全看不出前幾日的萎靡。

「哦,是小熊他爹啊,快請進吧。」槐二招呼他進門。

熊一進店門,他兒子就像個小炮彈一樣沖過去。

熊一把抱起兒子,小熊因為嗓子不便,只能小小聲地罵他:「壞爹壞爹壞爹……」

「好了好了,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大熊用胡茬親熱的去扎小熊的臉。

小熊嗚嗚哭著,用手臂緊緊環住大熊的胳膊。父子倆很快就重歸於好。

華陽在一旁數落大熊:「這么小的孩子,就鬧著離家出走,當爹的也真是粗心!你若是軟塌塌地立不起來,以後你兒子還靠誰去。」

黑熊嘿嘿嘿地賠笑。也不回華陽的話,只轉頭很興奮地對小熊說:「兒子,你說的沒錯,你娘的確沒死。我昨晚也看到她啦!」

小熊咧開嘴來,笑眯眯地問:「娘說了她什么時候回家嗎?雪化了之後會回來嗎?」

聽了兒子的話,大熊重重點頭:「對,雪化後一定會回來。說不定過年時也能回來一趟呢。你娘一貫有主張,她在外面不定辦什么大事去了。」說著,他小心翼翼瞟了華陽一樣,湊到自己兒子耳邊,壓低聲音說:「聽說太和山里來了許多我們妖族的大人物,你娘那么能干,說不定是因禍得福。上次那件事情之後,就被哪位大人救下來,直接收為了部下。大人們的事,自然都是極為機密的,所以她才會瞞著我們爺倆。」

小熊雖然沒聽懂大熊在說什么,但它極為配合自己老爹,便大聲同意道:「對!就是這樣!」

大熊喜得在有味齋里團團轉:「黑姐她不僅沒事,似乎修為還更上了一層樓。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頓了一頓,它又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個樹葉做的小口袋,從里面取出個小小的壓歲果:「你看,這是你娘昨晚留在我床頭的東西。我想著她必定是送給你的。」

小熊簡直要開心瘋了,雖然在有味齋里得了不少四郎贈送的壓歲果,還有許多好吃的糖糕,可是那些加在一起也比不過自己親娘給的啊。所以,盼著被鬼怪捉去的小熊這回並沒有一口把手中的壓歲果吞掉,而是小心翼翼接過來,捧在手心里,驚嘆道:「真是漂亮啊。」

小小的面塑身上被染上了一層半透明的綠色。那種綠色看上去好像會流動一樣。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注視著手中小小的壓歲果,小熊無憂無慮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點朦朧的擔憂來:娘親她為什么不親自交給我呢?她……她真的會回來嗎?

四郎出了廚房,聽到這對父子在那里越說越興奮,想起昨夜殿下那番話,一時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一個賣出的壓歲果,四郎都記得。現在拿在小熊手里的面果子雖然已經大變樣,但四郎依舊將其認了出來——那是同一批出籠的果子中最小的一個,昨天賣給了那對來歇腳的母子。

至於為什么會落到人羆的手里,這里面大約又是一段新的故事。兩個故事的結局,或許都是圓滿的,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壓歲果的魔法其實很簡單,里面隱藏著的,正是凡人自己求生的**,以及期望親人好好活著的**啊。

只是,世事無常,聖人不仁,普通人這些卑微的**,在上位者恢弘的棋盤里,往往也像面粉做的那樣不堪一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