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一只在幼年時來過這里。那會兒她身量很小,偌大浴池里全是水,她十分恐懼,但李乘風卻笑著將她拎下水,看她撲騰撲騰沉下去,又將她拎起來,捏住她雙頰說:「連鳧水都學不會,又笨又好看,真是好玩死了。」說完再松手,讓她沉下去。
後來她仍不懂水性,但學會了在李乘風松手時屏息沉進水里,這樣便不會嗆到水,也不會慌張。李乘風不會讓她淹死,但看不到她嗆水撲騰的蠢笨模樣,便覺得沒趣,不樂意再玩。
從那之後,李淳一就再沒來過這里。但這浴室內的氣味,她卻記憶猶新。何況就在之前——她在路上碰到那位女官時,就已經復習了一遍這久違的氣味。潮濕的,包裹著李乘風一貫喜歡的線香味道,再加上一些更隱秘的、縱情之後才有的氣味。
李乘風葷素不忌男女通吃這件事,執事宋珍曾隱晦地與她暗示過。她曾想李乘風或許只是貪戀年輕美貌的身體,但她未料到,李乘風甚至染指女官,而這女官不偏不倚,正好是女皇近臣。
近臣手中握著大量機要,其中甚至包括女皇的起居和醫案。
帝王的醫案,對儲君來說,是絕對的忌諱。
因此李淳一才自覺與那女官保持距離,連對方求一張符籙她都不肯給。
李淳一此時回想起狹路相逢時那女官的局促,甚至覺得那局促中藏著害怕。畢竟在這四處都是眼睛的宮廷大內,與太女密切糾纏,是件極冒險的事。倘若此事敗露,不論是對她的仕途還是對太女而言,都極危險。
為何要冒險縱情?這兩人又不蠢。但李淳一看到從冷水浴池里走出來的李乘風,便瞬時了然。
李乘風披著單袍,身體很熱,因為酒、也因為丹葯。今晚幾乎所有人都在狂歡,李乘風也不例外,她甚至更歡愉,好像這盛會不屬於女皇,而是為她自己慶賀。
醫案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內容嗎?除了頻繁發作諸人都知的頭風,還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能令她愉快至此、甚至得意忘形呢?
然李淳一思忖之際,李乘風已是壓了過來:「你來做什么呢?」
「姊姊。」李淳一背抵著牆壁,退無可退,只舉起手里的瓶子:「我知姊姊喜服散,昨日有位練師給了我一些極好的丹葯,遂——」
她話還沒說完,李乘風卻抓過她手中葯瓶:「好吃嗎?你試過嗎?」
李淳一點點頭。
李乘風因為葯物泛紅的臉上浮起淡笑,看起來有些飄飄然。不過她道:「我雖喜歡,倒只是偶爾食之,太熱了,你知道我不太喜歡冷浴。」她一挑眉,「骨頭疼。」
她氣息就在面前,李淳一感到了壓迫,這壓迫中有恐懼,更有厭惡。
李乘風拔掉塞子,倒了些丹葯出來,看著她微笑:「我吃不了那么多,就給你吃吧。」言罷她迫李淳一張嘴,一粒粒地將丹葯喂進去。
李淳一身為道士,比誰都清楚這丹葯的奧妙。身體會發熱,需飲大量的酒,意識會迷亂,渴望更大的歡愉。
這丹葯可以帶來快樂,但它不過是飲鴆止渴,她從來都不食。
不過現在,她甘之如飴地吞下李乘風喂來的丹葯,並在可能會過量的瞬間,偏頭拒絕:「姊姊,我想回去了。」
「好。」李乘風迷亂卻又別有意味地說,「回府好好睡一覺。」
李淳一邁出殿門時神智還很清醒,她順順利利下了台階,在夜色中繼續穿行。有侍衛奉命跟著,送她離宮。歸途漫長,葯力漸漸發作,她手心開始冒汗,但仍竭力穩著自己的意志,好不容易撐到快要出宮,她卻忽聞宮人的尖叫聲。
她循著那驚駭叫聲看過去,只看到深夜槐柳下掛著的一具女屍。
是殷舍人,是不久前還與她打過招呼的女官。
她甚至叮囑她「夜路小心」,但她現在只是一具冰冷屍體。
像有當頭冷水澆下來,李淳一脊背綳緊,身後卻有侍衛催促:「殿下,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