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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女 趙熙之 1562 字 2023-02-16

內侍小心翼翼從主殿繞進來添茶,顏伯辛抬眸問他:「殿下這會兒還好嗎?」那內侍聞聲一愣,捧著壺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知他是問吳王還是太女,只好回道:「吳王殿下眼下正守在太女殿下榻前,並未有什么大動靜。」

他甫說完,案上棲著的烏鴉卻忽然低低地「呱」了一聲將他嚇了一跳,他盯住那裹著紗布的黑禽,咽了咽口水,抱緊壺趕緊就跑了。

顏伯辛扭頭看看這只身負重傷還未痊愈的烏鴉,自顧自般地說道:「李乘風傷的嗎?她可真是病入膏肓了。」說罷抬了眸:「若她早年間沒遭遇那回事,或許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田地。」

他提這茬時,主殿內的李乘風與李淳一也不約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

人近臨終,往往只有印象深刻的事才會重新浮現。李乘風興許察覺到了自己大限將至,呼吸都帶著痛苦,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著李淳一的袍服,露出來的一截小臂上瘡口已經潰爛得驚人,此刻她腦海里盤旋不去的正是經年噩夢——歷經陣痛產下的孩子卻是一個早已經死掉的怪物。

雖未足月,血污中那孩子的臉已經成形,獨有的一只眼睛長在前額,連鼻子也沒有,細瘦手腳蜷著,一點聲息也沒有。婢女罔顧禮儀驚魂失魄地尖叫著沖出殿門,女醫嚇得冷汗涔涔面色慘白,趕忙要將這早早死去的怪胎包起來時,她卻已是撐著坐起來,看到了那胎兒的真容。

胎死腹中就已是打擊,將他生下來卻看到這樣慘烈又駭人的一幕,就像詛咒一樣懸在頭頂,隨時會垂下來傷到人。皇室產怪胎是不祥之兆,女皇最大限度封鎖了消息,同時也對酗酒的她失望透頂,遂將重心悉數移到了太子身上。

恰好碰上山東局勢緊張,元信無法留京陪伴,便更無人約制管束她。那陣子她十分頹喪,酗酒愈烈,常常醉得不省人事,亦開始了荒淫無度的日子。偶然一次,碰上南方來的得道高人,得以開解後忽然搖身一變,竟然重新振作了起來。

丹葯給了她力量,也給了她人生一線嶄新希望。她恢復了一貫的行事作風,比之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拋開細碎又沉重的悲情,扔掉牽絆與負罪感,只剩下了無限膨脹的權力欲——報復般地將得寵的兄長從高位上狠狠拽下來,取而代之,同時對皇位的覬覦也愈發迫切。

丹葯同樣也成了依賴及痛苦之源,越縱情、越歡愉,清醒了癱坐下來時,心中就愈空茫。沒有多少事能填平自己的心,冷血背後是愈發空洞的軀殼,常常被灰惡感傾覆,打不起一點精神。她在人前仍然風風光光、野心勃勃,而這勉力維持只有在葯效退去、獨自一人蜷在榻上時,才徹底坍塌下來。

人生走到這時,什么都將灰飛煙滅,才體諒起為人的限度來。

李淳一在榻旁坐在現在,聽著那痛苦的低吟聲越來越弱,面上卻沒有分毫動容,因對李乘風而言,旁人的諒解其實早已於事無補。人生因果,都必須自己吞咽,這是李淳一的邏輯,同原諒與否並沒有關系。

她想做及需要做的事還很多,背著包袱前行只會拖慢步伐,因此她不打算再執著過去的痛苦與不甘。什么都會過去,她現在只想平靜地送走李乘風。

那只緊抓住她衣服的手,一點一點地下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李乘風只抓住了她冰冷的指尖,甲面的硬與指腹的柔,是同時傳來的觸感。那一半相通的血脈,在戲弄與陰謀中被沖釋得幾乎一點不剩,本可以真誠姊妹相稱的兩個人,卻鬩牆對立多年。

李乘風瞪著眼,視線中帳頂繁復的綉紋變得扭曲模糊。低吟聲止了,此時她只撐著一口氣,手漸漸松開,又放下,指尖觸到的恰好是李淳一的指尖,緊接著,最後一口氣也漸漸平息了下去。

到死雖沒有再糾纏,但這謹慎碰觸的指尖,卻仿佛搭到心上。李淳一只略怔了一下,便收手起了身,這時她想起李乘風小字來——青雀。

南方朱雀,鳳凰玄鳥,是極好的寓意,足以顯出父母的愛意與期許,但這只青雀此時再沒有了乘風振翅登高台的可能。

李淳一俯身合上她的眼皮,側過身看了一眼案台上移送過來的大典盛裝,平靜地通知內侍:「太女歸天了。」

內侍聞聲,幾乎都噗通跪下,也有識事的立刻前去太醫署、內侍省通知。

此刻大雨如簾,主殿內燈火遭遇潮氣也跟著衰頹,李淳一站在殿中,竟然顯出幾分寂寥。這時宗亭與顏伯辛仍坐在偏殿,守著一盞燈一壺熱茶,在內侍省和太醫署的人到來前,他們都不便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