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一路,終於到家。
管家早就接到消息,准備了熱湯熱飯,鄭敖先帶著我漱口洗臉,把帶著酒氣的外套剝掉,然後喝點熱茶,管家又送上來很多清淡的湯粥,說墊墊肚子。我不肯喝粥,廚房不知道做的什么點心,又香又軟的饅頭狀,帶著植物的味道,吃了半個,不是很反胃。
「讓許先生去睡覺吧。」管家在旁邊小聲指點鄭敖:「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我蜷在被子里,聞見自己身上的酒味,總覺得有點頭暈。找了一套衣服,搖搖晃晃地去洗澡。
其實吐過之後頭腦就清醒了,就是身體仍然有點醉著,不聽控制。
我本來只是想沖一沖,但看著陶瓷浴缸被暖色燈光照得很光滑漂亮,忽然覺得泡個澡也不錯,就是等放水要很久,我一直坐在旁邊等,還差點摔了一跤。
全身都泡在熱水里很舒服,當然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當初我被關在鄭家,葉素素就力勸我喝點酒,說喝一點點不礙事,還會心情好,避免我得抑郁。現在才發現確實是,人喝了酒之後,看整個世界都是帶著光的,明亮溫暖的,控制不住地想笑,甚至想哼一點歌。
但我爸是從來不贊同人酗酒的。
我在浴缸里哼著歌的時候,鄭敖回來了,在外面停了一會,然後敲了敲門。
「小朗,你在里面嗎?」
我「嗯」了一聲。
他推了推門:「我進來了?」
我換了個姿勢,發現浴缸沒辦法趴,還是蜷著舒服,四周都是溫熱的水,感覺像小孩在母親的肚子里。把手指張開在水里劃,水從指縫間滑過去,感覺很舒服。我把兩只手都張開,在手里劃來劃去。
鄭敖穿著一件襯衫,下面是比較窄的褲子,大概是為了穿靴子,整個人高挑又瘦,站在浴缸前,擋住了我的光。
「睿睿沒睡覺,一直在等你。」他告訴我:「我告訴他你不舒服,讓他不要來吵你。」
我沒有理他。
都說喝了酒開心,其實喝了酒就把什么都忘了,要看著他很久,才能想起來。所以喝了酒什么都不記得,大腦一片放空,最是開心。
鄭敖不知道從哪里拖來一張凳子,在浴缸旁邊坐了下來,又拿來一個沐浴球,開始往上面倒沐浴露。
「洗完就去睡吧,」他的聲音有點啞:「老是玩水會感冒。」
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喝酒嗎?」我問他。
他臉上表情很嚴肅,一點笑容也沒有:「我最後一次喝酒,是三年前。」
「你喝酒也很開心嗎?也會什么都不記得嗎?」
他把我手臂拖住,用沐浴球在上面刷。
「喝酒是逃避,」他說:「我沒有需要逃避的事。」
我轉開了眼睛:「但是喝酒讓我很開心。」
鄭敖刷完我手臂,開始刷我的肩膀:「現在的生活讓你這么不開心嗎?小朗。」
他問住了我。
「我不知道。」我看著浴缸里清澈的水面,我的膝蓋上掉了一點泡沫,我在出神。
鄭敖讓我坐起來,開始替我刷後背。我看著浴室的牆,有點發愣。大概是因為有酒壯膽,還是因為沒看著他的臉的緣故,我這么容易地就說了出來:「今天我遇見寧越了。」
「他跟你說了什么?」
光滑的浴室牆上,有一條色彩斑斕的帶子,是用許多顏色璀璨像寶石一樣的小碎格瓷磚拼成的,寶藍,深紫,墨綠,明黃……非常好看。
「我不記得了。」我被他刷著背,又有點發呆:「你真的不喜歡寧越嗎?」
鄭敖手上的動作毫無停頓,他「嗯」了一聲,聲音暗啞地告訴我:「我從來不喜歡他。」
「但是你和他在洗手間里*。」我回過頭來,看著鄭敖的臉:「我都看到了。」
鄭敖的動作停下來了。
他的頭發沾了水氣,有些滑了下來,一縷一縷地擋在眼睛前,他的眼睛看著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對他迫不及待。」我告訴他:「你願意和他上床,你這樣喜歡他,在洗手間里就失控了,但你從來都不會對我失控。」
鄭敖抬起了頭來。
他的眼睛澄澈如黑曜石,瞳孔深處似乎有星辰,光一直照到我心里來。
他說:「也許是因為我把所有的放肆都給了別人,但是全世界這么多人,我卻只會顧忌你一個。」
「你說的顧忌,是指『不是我喜歡你,你就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嗎?」我平靜地問他。
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他應該是生氣了,但他沒有發作,而是湊過來吻我。
我不覺得在這時候接吻是個好主意,但是他吻得氣勢洶洶,把我整個人都按在牆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撲進了浴缸里,因為他身上都是水,我在掙扎,我的手背擦過牆上那條五彩斑斕的帶子,磨出了血,我覺得痛,他太重了,壓得我骨頭痛。
有那么瞬間,我覺得他大概是想殺了我,他有點像只獅子,或者別的什么猛獸,每個動作都像要把我撕碎了吞下去。
我聽見了我自己的慘叫。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放開我的,我一直在慘叫,掙扎,用腳踢他,想把他推開。
我有點精疲力盡。
而他站在浴缸邊上,全身濕透了,水順著他的手臂流下來,他的頭發都濕透了,臉上還有我的抓痕,他像是一只斗敗的獅子。
他說:「小朗,你看,我們兩個人,到底是誰對誰沒有興趣?」
我蜷在浴缸里,不想聽他說話。
他仍然站在那里,他說:「小朗,你說我對你是在乎,不是喜歡。那你對我又是喜歡嗎?你連和我接個吻都要叫成這個樣子。從你十七歲開始,我碰你的時候,你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透著抗拒。你管這叫喜歡嗎?」
我並沒有說話,我怕我的聲音會發抖,那樣未免太可憐。
過了很久,我才平靜地告訴他:「也許是因為從那一年起,你就開始和名字都不清楚的人上床。所以我嫌你臟……」
鄭敖沒有說話。
他只是咬緊了牙關,然後一拳砸在了擺放東西的小台子上,玻璃迸裂開來,各種洗浴用品落了一地。
他摔上門,然後走了出去。
我又把浴缸放滿水,在一片狼藉的浴室里泡起澡來。大概喝了酒的人就容易犯困,我泡著泡著,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
鄭敖後來又回來了。
他換了一身衣服,把我從浴缸里弄出來,擦干我身上的水,替我穿了睡衣,吹干我頭發,帶我去睡覺。
睡下不久之後,我被吵醒了一次。
「沒事,是佣人在收拾浴室,我怕你明天被玻璃渣子扎到。」他用裹著綳帶的手摸摸我頭發,低聲安撫我:「繼續睡吧。」
他這么快就平復了心情,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想,他對我的底線,確實是只要我活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