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傳播方式(中)(2 / 2)

凶丑狂悖,素無大志。因乘便利,煽動奸邪。去歲嘗師,疑一軍之盡化;今春輕敵,見三帥之不歸。蟻聚實繁,豺牙益厲。結山戎而西寇,連島夷而東入。

臣乃廣開形勢,大振軍威。移告郡邑,金湯固守。傳檄諸軍,掎角相應。清邊道大總管建安郡王(武)攸宜,仗鉞薊門,作鎮幽國。當要害之地,挫犬羊之群。高壘深溝,卧舊營而不動;山蛇雲鳥,陣死地而無疑。

總管沙吒忠義、王伯禮、安道買等,兵臨易水,使接桑河。犀渠沖將士之冠,雕騎落將軍之箭。四面當敵,九拒乘城。御史大夫婁師德、總管高再牟、薛思行等捍敵中山,折沖外侮。訓厲鷹揚之士,輯穆震驚之師。其余部散校分,離網別緒。

兵車星布,巡太行而綴碣石;介馬雲羅,抉衡漳而連海浦。山川積雨,盡消胡騎之塵;草木長風,咸有王師之氣。清邊士馬,稍南趨而擁蹙;神兵甲卒,漸北逐以威臨。但合圍而持重,未輕佻而即戰。

重以蕃臣默啜,統率氈裘,控弦逾於萬騎,帶甲彌於千里,長驅松漠,掩奪柳城。巢空是穴,胎卵皆覆。於是賊眾兵馬,屯逼幽州,聞其塞外之敗,懼有舟中之敵。勢力外窘,心腹內乖。

建安郡王(武)攸宜,蓄銳淵停,乘機電發。援桴作氣,則山岳可搖;書箭一飛,則酋渠相滅。兵才接刃,元凶授首。舂喉蔽野,京觀起於中州;積甲成山,組練收於外府。雖本根斯拔,已盪滌於一隅,而余蔓所滋,尚聯延於數刻。

賊帥何阿小等,頑凶是極,屠儈為資。受其署置,肆行劫掠。幽陵之下,不知首惡之已擒;兩河之間,仍謂游魂之可恃。士女遭其迫脅,軍城被其屠陷。以殺戮為事,戶積虔劉之悲;以劫奪為心,家盈剝割之痛。

鹿城縣令李懷璧,衣冠貴胄,令長崇班。背我朝恩,歸誠狄寇。潛修甲杖,輸以利器之資;見委兵權,當其上將之任。蠢茲狂亂,暫同燎火。言事翦除,方申沃雪。

臣乃盛兵邢趙,塞井陘之隘;命虎賁之將,遏其沖突之鋒。長史唐奉一馳使洛魏,據河曹之津。縱羽林之雄,挫其侵軼之勢。臣又遣前軍總管忠武將軍行左衛翊府中郎將上柱國定楊郡開國公楊玄基……等略其西南。或折沖其前,或乘躡其後。整貔貅之佐,奮猛毅之倫。長戟林回,高旗雲撓。

賊黨晷窮漏急,命窄途殫,執無全之心,投必死之計。以今月一日,何阿小等帥不悛之旅,擁脅從之眾,結聚數萬,抗拒官軍。自寅及午,前後九陣。玄基等並鋒鏑爭先,弋鋌遞躍。抗足而跐,鮮卑之血塗地;攘臂而扔,烏丸之首積野。摧同冰陷,裂若山焚。窮其孑遺,無復噍類。斬獲逆賊冀州三品大總管何阿小……等魁首巨蠹三百余人。所有戎羯憑陵殘毀之處,臣皆宣布制旨撫集。其人感懷聖恩,俱得復業。群凶既定,冀方砥平。二載逋誅,一朝泯滅。數州怨毒,俄然清弭。舞溢河冀,歌達塞垣。截風浪以息滄溟,廓氛埃而睹白日。

郤縠何力,敢推群帥之勞;叔向有言,實在明君之德。臣憑借睿略,忝當戎政。神機密運,不待橫草之功;天贊冥符,恭承破竹之勢。伏惟廟勝,遠奉朝歡,抃躍之情,倍萬恆品。不勝慶快之至!

謹遣傔人天官常選李佑、別奏左衛長上校尉張德俊奉露布以聞,其軍資械器,別簿條上。謹言。《文苑英華》,轉引自常林瑞、張金濤纂輯:《中國歷代文書》,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1996。

這篇露布雖出自張說之手,但用的卻是大軍主帥武懿宗的口氣。此人是武周時代一酷虐成性之徒,曾興大獄,構陷朝臣,「時人以為周興、來俊臣之亞也」(《舊唐書》本傳)。在此番討伐契丹的戰事中,他的表現與露布所彰顯的英雄氣概正好相反。當時他統帥三十萬大軍,卻畏敵如虎,聞敵而退,致使安濟橋所在的趙州慘遭屠掠。最令人發指的是,當契丹撤走後,他竟將許多被敵方裹脅的平民百姓治以謀反,而且是「生刳取其膽,臨行刑,流血盈前,(武懿宗)言笑自若」。此前,露布中幾次提到的敵酋何阿小,也曾大肆屠殺士民。於是,時人將他倆相提並論,稱「唯此兩何,殺人最多」。

在整個隋唐五代時期,露布與烽燧、榜文一樣都屬官方新聞傳播體系中的基本構成,尤其在通報勝利的消息時始終顯示著無可比擬的功能。因而其聲跡代為不絕:

大業中,隋將張須陀在章丘大敗賊帥王薄,「獲其家累輜重不可勝計,露布以聞」。《隋書》卷71。

(貞觀四年)李靖破突厥頡利可汗於陰山。……(李)世虜五萬余口而還。斥地自陰山北至大漠,露布以聞。《資治通鑒》卷293。

(762年,官軍敗史朝義於洛陽,三天後)「露布至京師」。《資治通鑒》卷222。

(憲宗朝的令狐通)每與賊戰,必虛張虜獲,得賊數人,即為露布上之,宰相武元衡笑而不奏。《舊唐書》卷124。

楊復光露布雲:「今月八日,楊守宗等隨(李)克用自光泰門先入京師。」又雲:「賊(指黃巢)尚未堅陣,來抗官軍,自卯至申,群凶大潰,即時奔遁,南入商山。」《資治通鑒》卷255。

…………

在這些層出不盡的露布中,李晟收復京師的露布一向為人稱賞。李晟是那位雪夜襲蔡州的名將李愬之父。建中四年(782),朱泚反於長安,德宗倉皇出奔。李晟聞訊率軍赴援,幾經浴血奮戰,終於在784年6月收復長安,於是:

李晟遣掌書記吳人於公異作露布上行在,曰:「臣已肅清宮禁,祗謁寢園,鍾簴不移,廟貌如故。」上泣下曰:「天生李晟,以為社稷,非為朕也。」《資治通鑒》卷231。

六月四日,晟破賊露布至梁州,上覽之感泣,群臣無不隕涕,因上壽稱萬歲,奏曰:「李晟虔奉聖謨,盪滌凶丑,然古之樹勛,力復都邑者,往往有之;至於不驚宗廟,不易市肆,長安人不識旗鼓,安堵如初,自三代以來,未之有也。」《舊唐書》卷133。

德宗覽李令收城露布,至「臣已肅清宮禁,祗謁寢園。鍾簴不移,廟貌如故」,感泣失聲,左右六軍皆嗚咽。露布,於公異之詞也。議者以為國朝捷書露布無如此者。公異後為陸贄所忌。誣以家行不至,賜《孝經》一卷,坎而終,朝野惜之。《國史補》卷上。

這篇由李晟傳報實則出於公異手筆的露布,顯然收到了明顯的傳播效果,竟使德宗皇帝及其左右群臣和隨行六軍全都感泣嗚咽。而它的魅力與其說在於所報之事的感天地泣鬼神,不如說在於文辭本身的古色古香庄嚴典雅,從而賦予此事以一種神聖而蘊藉的意味。

按照上述情形,露布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寫的,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懂的。由於文重於實、辭重於意,露布幾乎成為文人學士顯露才華揮灑文思的擅場之地。隨舉一例。北周建德四年(575),大將李穆攻拔軹關、柏崖二鎮(今河南濟源一帶),命盧愷作露布,北周武帝宇文邕讀到後不說別的,而只是贊嘆道「盧愷文章大進」《隋書》卷56。仿佛露布僅為美文,而非戰地報道。隋代詩人、開七言歌行之先聲的盧思道,還曾因露布寫得漂亮而撿回一條性命:

(盧思道)以母疾還鄉,遇同郡祖英伯及從兄昌期、宋護等舉兵作亂,思道預焉。周遣柱國宇文神舉討平之,(盧思道)罪當法,已在死中。(宇文)神舉素聞其名,引出之,令作露布。思道援筆立成,文無加點,神舉嘉而宥之。《隋書》卷57。

除了官方的露布之外,一些反叛者也發表自己的露布。如肅宗至德二年(757),兩京收復,安慶緒逃往安陽。不料,已是窮途末路的安史叛軍又作困獸斗,居然設奇計大破官軍。河東節度使李光弼潰走,澤潞節度使王思禮聞訊也倉皇敗退。於是:

(安)慶緒遂分八道,曳露布稱:破光弼、思禮兩軍,收斫萬計,營幕儼然,天假使便,無所欠少,況(協助唐朝平叛的)回鶻已走,立功不難。其先潰(安史)將士於相州(安陽)屯集,限此月二十六日前到取,來月八日再收洛陽。(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上,39頁。

安慶緒的露布既傳告得勝消息,又為瀕臨絕境的叛軍士卒打氣。果然,「諸賊知河東(李光弼)喪師,逆心又固,受其招誘,以十月悉到相州」同上。再如,唐末徐州叛卒首領龐勛也曾如法炮制自己的露布,「在叛亂地區的鄉村和寨堡中傳播,曾獲得巨大成功」[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隋唐史》,739頁。對此,就連正史都無法回避,即使淡化處理仍能感到其咄咄逼人之勢:

龐勛自謂無敵於天下,作露布,散於諸寨及鄉村,於是淮南士民震恐,往往避地江左。《資治通鑒》卷251。

另外,還有一篇民間露布則頗具喜劇色彩。與玄宗朝的那位「口有蜜,腹有劍」的奸相李林甫一樣,高宗朝的權臣李義府也被時人稱為笑里藏刀的「李貓」。所以,龍朔三年(663),當李義府因罪流放時,朝野稱慶。於是,有人便依照露布格式作了一篇《河間道行軍元帥劉祥道破銅山大賊李義府露布》,「榜之通衢」,對他極盡戲謔嘲諷。劉祥道是按問李義府一案的刑部尚書,屬河北道人士,故稱「河間道行軍元帥」;而李義府故園距當時的銅山不遠,故有「銅山大賊」之謂。這篇民間露布有一句最是巧妙,連史家都禁不住將它著錄下來:

義府多取人奴婢,及敗,各散歸其家,故其露布雲:「混奴婢而亂放,各識家而競入。」《資治通鑒》卷201。

這兩句說得俏皮而生動,如果再知道它的出處就更會忍俊不禁,擊掌稱奇。當年劉邦當上皇帝後,把老爺子接到京城安享榮華富貴,誰知當慣農夫的太上皇偏偏思鄉成疾,為解父憂,劉邦在長安附近依照老家的格局弄出個新豐縣,其中連雞巢狗窩都一如舊里,後人記述其事,寫下這么兩句:「混雞犬而亂放,各識家而競入。」《資治通鑒》卷201。而這正是「混奴婢而亂放,各識家而競入」之所本。將老家的雞犬運到新豐自然得混在一起亂放。等到了目的地它們不辨真偽還只當又回到原籍,於是便爭先恐後地各投家門。「破銅山大賊」露布,巧妙地化用此典,諷刺李義府仗勢將許多人的奴婢據為己有,等他身敗名裂後人家又各回各家了。

一紙檄文敵千軍

論及露布,不能不連帶地說到檄書。因為,在許多方面,露布與檄書同屬一類,多有相似。從體裁上看,它們均為軍旅文書,只不過檄文是在戰前發,露布是在戰後發。就新聞傳播的功能而言,一者可謂新聞報道,一者可謂新聞評論;露布以報道戰事為務,檄文以評論局勢為旨。不過說到底,露布與檄文都在於長自己的志氣、滅對方的威風。故而,在人們的心目中,二者實為一體,互為連帶。如:

唐薛收在秦府(秦王李世民府),檄書露布,多出於(薛)收。占辭敏速,皆同宿構,馬上即成,曾無點竄。《太平廣記》卷174「薛收」條。

薛收即大詩人薛道衡之子,英年早逝。

再如:

(李)習吉,右相(李)林甫之後,應舉不第。黃巢後,游於河東,攝榆次令,李公(河東節度使李克用)辟為掌記,箋檄之捷,無出其右。梁祖(後梁太祖朱溫)每讀河東書檄,嘉嘆其才,顧敬翔曰:「李公計絕一隅,何幸有此人?如鄙人之智算,得習吉之才筆,如虎之傅翼也。」(宋)孫光憲著,林艾園校點:《北夢瑣言》,12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其中提到的「箋檄」、「書檄」,便是對檄書、露布等軍旅文書的概稱。當然說到傳受雙方的關系,露布是一種上行公文,檄書則是君主或統帥發布的一種下行文告。這或許是二者的根本區別,因為傳播關系往往決定著傳播內容。

檄書,又稱檄文或檄。隋文帝開皇八年(588),楊堅在大舉發兵伐陳之前,曾向江南地區散發了三十萬紙的詔書,「暴帝(陳後主)二十惡」,而這份詔書實開隋唐檄書之先聲,其中寫道:

陳叔寶據手掌之地,恣溪壑之欲,劫奪閻閭,資產俱竭,驅逼內外,勞役弗已;窮奢極侈,俾晝作夜;斬直言之客,滅無罪之家;欺天造惡,祭鬼求恩;盛粉黛而執干戈,曳羅綺而呼警蹕;自古昏亂,罕或能比。君子潛逃,小人得志。天災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鉗口,道路以目。重以背德違言,搖盪疆場;晝伏夜游,鼠竊狗盜。天之所覆,無非朕臣,每關聽覽,有懷傷惻。可出師授律,應機誅殄;在斯一舉,永清吳越。《資治通鑒》卷176。

讀到這樣的檄文,恐怕沒有人不覺得陳後主惡貫滿盈、十惡不赦,應被千刀萬剮、天誅地滅了。有趣的是,時隔約三十年,隋末義軍首領李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子,效法楊堅平陳詔書發布了一篇歷數其子隋煬帝十大罪的檄文。該文以「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一句而聲震遐邇,名傳千古,並由此形成「罄竹難書」的成語。

這篇檄文是617年李密兵逼洛陽,號魏公、稱元年後發布的,它寫得義正辭嚴、聲勢恢宏、有理有據、回腸盪氣。一開篇,作者先闡明自己的觀點,即自古至今從來沒有「暴虐臨人」而能夠「克終天位」的帝王。接著,便以人所共知的事實,暴露了隋煬帝如何「暴虐臨人」的十大罪惡。當淚血之筆一一歷數這些觸目驚心的罪惡後,作者與讀者都會憤然發出「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的心聲,都會自然得出「無小無大,愚夫愚婦,共識殷亡,咸知夏滅」的結論。不過,檄文若至此結束,便只說了半句話,因為它不僅要滅敵方的威風,還需長自己的志氣。於是,作者在說了煬帝之不義與將亡的上半句話,筆鋒一轉開始說自己之正義與將興的下半句話:「轟轟隱隱,如霆如雷,彪虎嘯而谷風生,應龍驤而景雲起。我魏公聰明神武,齊聖廣淵,總七德而在躬,包九功而挺出。……呼吸則河、渭絕流,叱吒則嵩、華自拔。以此攻城,何城不陷;以此擊陣,何陣不摧。譬猶瀉滄海而灌殘熒,舉昆侖而壓小卵。……海內英雄,咸來響應。……牛酒獻於軍前,壺漿盈於道路。……」真是氣壯山河,好不振奮人心!最後,作者以恩威並施、軟硬兼備的口吻曉諭敵方人員,干脆利索地結束全文:

若隋代官人,同吠堯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懷蒯聵之祿。審配死於袁氏,不如張郃歸曹;范增困於項王,未若陳平從漢。魏公推以赤心,當加好爵,擇木而處,令不自疑。……高官上賞,即以相授。如暗於成事,守迷不返,昆山縱火,玉石俱焚,爾等噬臍,悔將何及!黃河帶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麗天,知我殷殷之意。布告海內,咸使聞知。《舊唐書》卷53。

恐怕誰也想不到,這篇大氣磅礴的檄文,竟然是出於一個「容貌短小,言辭訥澀」的書生——祖君彥。據《隋書·祖君彥傳》:「大業末,官至東平郡書佐。郡陷於翟讓,因為李密所得。(李)密甚禮之,署為記室,軍書羽檄,皆成於其手。及(李)密敗,為王世充所殺。」祖君彥有才學,早年曾為隋代大詩人薛道衡所稱賞。這篇傳世檄文,既表明了祖君彥之才,也證實了薛道衡之識。

就整體的知名度而言,祖君彥的這篇《為李密檄洛州文》(617)顯然不如駱賓王的那篇《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684)。但從文理章法上講,後者無非是對前者的仿效,當然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高明仿效。這篇被後世視為范文的檄書,也由三節構成:即痛詆對方之無道,所謂「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頌揚己方之神威,所謂「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及用胡蘿卜加大棒的策略「召降納叛」。其中的「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一句,顯系出自祖君彥的「以此攻城,何城不陷;以此擊陣,何陣不摧」。不過,由於駱賓王也是文壇高手,與王勃、楊炯、盧照鄰一起被譽為「初唐四傑」;加之他的檄書才藻縱橫、詞理典贍,雖用四六駢體,但俊逸清新、氣勢雄健,極盡檄文鋪張揚厲摧枯拉朽的宣傳鼓動之致,因而,當時(空間)與後世(時間)都產生了極富沖擊力的傳播效果。據時人記載,當武則天讀到檄文前面的「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一句,竟會心地微笑起來,當她讀到篇末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高宗屍骨未寒,太子已丟帝位),更在擊節嘆服之余責怪宰相未能發現駱賓王這樣的英才:「宰相何得失如此人。」《酉陽雜俎》前集卷1。連被檄文聲討的對象本人都禁不住贊賞此作,可見其威力之大與效果之著。另外,從篇幅上看,駱賓王文只相當於祖君彥文的約八分之一,顯得短小精悍,這不能不說是它流傳廣遠乃至成為范文的一大原因。今之傳者對此當予深思。下面便是這篇古今第一檄書的全文:

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嘗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密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翚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嫠帝後,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遺訓,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桓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誓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舊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聞。《駱臨海集》。

不待多言,上論幾則檄書多有誇大虛妄、捕風捉影之辭,與現代新聞評論擺事實、講道理尚不可同日而語。揆情度理,檄書更近於宣傳而不是新聞。

在唐代的檄書傳播中,元萬頃的《檄高麗文》特別引起我們的注意。這倒並非由於檄文本身寫得如何氣勢奪人,而是由於它關涉信息保密、新聞檢查、情報泄露等問題。高宗乾封二年(667),唐朝又對高麗大舉用兵,主帥為李,元萬頃以通事舍人從軍,任掌書記之職。李是隋唐之際的名將,多謀善戰,軍功顯赫,此次出征不用一年便獲全勝,攻拔平壤,擒獲其王,取得連英武的太宗皇帝都未能取得以致耿耿於懷齎志而沒的輝煌戰績。李原名徐世,降唐後賜予國姓成為李世,後又因避李世民諱而改李,史書中時見三名混用,其實乃屬一人。他在高宗廢王皇後立武則天的行動中,起了關鍵作用,以一句「此陛下家事,何預外人」而一錘定音。誰料,後來他的孫子李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以一紙凌厲的檄書傳諭天下,弄得他又慘遭開棺戮屍的報復。

大軍未動,檄書先行。正當李兵逼高麗、大戰將臨之際,不料元萬頃草擬的一份《檄高麗文》惹出了麻煩。當時,不知為什么高麗未在鴨綠江設防,按說這為唐軍的進攻提供了難得的良機。但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檄文有一句竟指斥對方主帥「不知守鴨綠之險」。於是,人家頗有風度地回報了一句:「謹聞命矣!」說完便「移兵固守鴨綠,官軍不得入」《舊唐書》卷190。等於給敵人出謀劃策幫了個忙。怨不得,「上(高宗)聞之,流(元)萬頃於嶺南」《資治通鑒》卷201。對此始料未及的失誤,掌管書檄的元萬頃自當負責,因為他的職位既相當於新聞發布官,又相當於新聞檢察官,事關重大怎能掉以輕心。也許由於他的這一疏忽,唐軍又要多付出許多血的代價。近代的新聞記者常常抱怨軍方封鎖消息,不肯積極配合戰地報道,但從《檄高麗文》事故中不難看到,事關軍事行動的新聞傳播稍一不慎即釀成災難,難怪軍方往往索性采取守口如瓶的態度。不過元萬頃雖屬咎由自取,但身為主帥的李似也難辭其責。不管怎么說,這一次元萬頃隨李出征不僅沒有得到軍功章,反倒落個流放嶺南的下場,而當李的孫子起兵時,他又因與徐敬業(李敬業舉事後又被還姓徐)兄弟友善,再次被發配嶺南,並死於貶所,這真有點宿命的味道了。

關於露布與檄書,我們先談這么多。總括而言,露布與檄書是官方新聞傳播的主要方式之一,在向天下四方通報軍國大事上作用顯著。在印刷技術尚未進入普及應用的條件下,露布與檄書是傳播最為廣泛、受眾最為眾多、影響最為巨大的新聞擴散之手段,就傳播的普遍性與時效性而言,它們都不亞於現代的大眾媒介。如隋文帝的三十萬紙平陳詔書,在偏安一隅,版圖僅有「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的小小陳國陳之郡縣數見《隋書》卷2、《通鑒》卷177。平均合每縣七百五十份,覆蓋率已經相當驚人。隋朝能以破竹之勢橫掃江南,出師才兩個月便一鼓攻取建康,生擒陳主,除去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的優勢外,與檄書的攻心作用也大有直接關系。作家林語堂曾論及駱賓王討武曌檄的巨大功效,他說:

檄文傳至京都,轟動一時,而徐敬業起兵一事,反倒顯得冷落,不甚惹人重視,有些名句,深入人心,人人爭相傳誦。除去文章的聲調鏗鏘,擲地有聲之外,其內容正道出國內百姓的真正心思,表達出儒生、官員平日只敢在家竊竊私話的話。意思表達得痛快淋漓,文字秀拔剛勁,歷述武後人神共憤之罪過,對武後名譽之損害,遠勝過十萬大軍。《林語堂文集》,第六卷,439頁,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一紙檄文勝過十萬大軍的話,無疑是套用那句據說是出於拿破侖的名言——記者一支筆勝過十萬毛瑟槍。若這么換算,則楊廣統領的平陳部隊就不是五十萬,而是六十萬了。

當然,露布與檄書雖然發揮了相當突出的新聞傳播及宣傳鼓動作用,但從新聞傳播演進的歷史上看,它們都還處於原始的自然狀態,還未從文章或文學中脫離出來,與「開元雜報」以後以進奏院狀報為代表的那種「醒覺」的新聞事業尚不可同日而語。比如,它們的語言不僅古奧詰屈,頻繁用典,而且充滿浮言虛詞,誇張矯飾。以之鼓舞士氣是一回事,以之傳布消息則是另一回事。有時我們不能不懷疑,像張說的《為河內郡王武懿宗平冀州賊契丹等露布》和祖君彥《為李密檄洛州文》之類的文字,究竟有多少百姓能懂,又有多少民眾能信——不是說大家不信,而是說其中實在沒有說出多少可讓人信的事情;即便有點實事也被美文華章卷得扶搖直上,攪得雲天霧地,使人難得其要領。或許是有鑒於此,隋初還發生過一樁企圖以行政手段改變文風的事件,旨在求得「公私文翰,並宜實錄」(《隋書·李諤傳》)。關於此舉,我們將在傳播思想一章中詳述。這里僅以隋末李密的一篇露布結束本章,因為它已頗具新聞報道的感覺與匠心了「報導」一詞已見於唐人文獻,但它與《舊唐書·張行成傳》中「古今用人,必因媒介」的「媒介」一樣,與現代用法相去甚遠。當時,「報導」乃指一種從事特殊營生的人,每年新進士放榜後他們專門替新科進士游冶開路引道。大概是這類人既需吆喝,又需導引,故而被稱為「報導」。王定保《唐摭言》卷3中有這么一則故事:

薛監(會昌元年進士薛逢,官終秘書監)晚年厄於官途,嘗策羸赴朝,值新進士榜下,綴行而出。時進士團所由輩數十人,見(薛)逢行李蕭條,前導曰:「回避新郎君!」逢囅然,即遣一介語之曰:「報導莫貧相!阿婆三五少年時,也曾東塗西抹來。」:

(王)世充以今月十一日平旦屯兵洛北,偷入月城,其月十五日,世充及王辯才等又於倉城北偷渡水南,敢逼城堞。《資治通鑒》卷185高祖武德元年正月胡三省注。

用現代新聞學的眼光看,這篇露布可謂五w俱全,而且簡潔流暢,猶如一則快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