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四(1 / 2)

指南錄 酒徒 2748 字 2023-02-28

風起(四)

黃昏十分,一道煙塵向醴陵席卷而來。

凄涼的號角聲立刻在港城中響起,士兵們慌亂地拿起武器,奔上城頭。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騎兵,手心處慢慢冒出冷汗。

新附軍千戶劉協膽戰心驚地伏在城垛後,兩條腿抽風一樣哆嗦。受到他的影響,臨近的親兵都臉色蒼白,腦門上的油汗串珠一樣滾落。

還沒等開打,士氣已經潰了。

這倒不完全怪劉協等人窩囊,荊湖南路諸地此時已經是北元內腹,各地新附軍在北元刻意打壓下,早已喪失了最基本的戰斗力。

南下之後,江南各地新附軍的去留一直是朝廷頭疼的問題。有人提議將他們就地解散,任那些將士流落民間。但是呼圖特穆爾等人擔心這些新附軍心懷大宋,在民間策劃起義。而留著他們,眼下朝廷南北兩線作戰,實在拿不出那么多的軍械和薪餉來支持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所以江南各地新附軍,除了范文虎、呂師夔等位高權重的將領所屬外,基本都處於自生自滅狀態。不但兵額不足,器械破損嚴重,連軍餉也接連數年沒有發過。若是跟著達春在前線還好,還可以隨意把一地百姓安上「通匪」罪名屠戮,然後把財產來補充軍需。在荊湖兩路,百姓已經接受大元統治好幾年了,家底早被蒙古貴族和各地收稅官掏干凈了。即使把他們敲骨吸髓,也拔不出幾兩油來。況且士卒們都是本鄉本土之人,無故殺戮自己的親族,也下不去那個手。(酒徒注:史實,北元兵馬基本上都沒有軍餉,全憑掠奪。直到崖山之後,天下無地方可掠,才著手解決軍餉問題)

煙塵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突然,敵樓上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歡呼「是我們的人,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們打著羊毛大纛,羊毛大纛!」

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有人干脆趴倒了土牆上直接開喘。正午的時候,大伙就得到了落虎嶺方向有強盜打劫朝廷官員的消息,每個士兵都為自己的命運而擔憂。有心去救,卻怕救人不成,把自己也捎帶進去。不去救吧,被截殺的據說是達春的掌上明珠,一旦有失,江西省右丞大人怪罪下來,醴陵守將的腦袋恐怕保不住。

幾個新附軍將領商議了半天,最後決定,派劉協的外甥周養浩帶領五百人,象征性的去救援一下。臨行前,劉協拉著外甥的手不住叮囑,到達目的地後,要隨機應變,立功的事情要讓萍鄉的守將袁貴來做。自己麾下這點兒家底,要平平安安帶回來,醴陵內要運往前線的器械糧草堆積如山,一旦丟了這些物資,比丟了達春的女兒還要命。

「開門,我是保力格,我家小姐遇截!」馬背上,渾身是血的騎士大聲地喊道。他的頭盔已經被砍掉了一半,鋼甲上橫七豎八劃滿了刀痕,一條大腿濕漉漉的,血一滴滴地順著馬鐙流向地面。

「是個蒙古人,達春大人的護衛!」士兵們驚慌失措地喊著。城下的士兵大概在四百人左右,一個個臉上煙熏火燎,身上盔斜甲外,一看,就知道剛剛打了敗仗逃了出來。

新附軍千戶劉協整了整破了好幾個洞的征衣,從城樓上俯下身,探出了半個腦袋:「是保力格將軍啊?在下是劉協,奉皇命鎮守此地,路上怎么樣了。你怎么這般狼狽?」

「悍匪打劫,老子不小心著了道,大小姐受傷了。劉將軍軍,請趕快打開城門,讓我們進去避難。敵軍馬上追過來了!」保力格操著不十分流利的漢語,焦躁地答道,說話時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疼得呲牙咧嘴。

「保將軍,保將軍,不是末將羅嗦,此城囤積著張弘范大人的軍需,奉張大人將令,任何兵馬前來,都必須謹慎對待。你看,能不能繞城而過,賊寇追來,末將替你敵擋就是!」劉協涎著臉,小心翼翼地搪塞。他不十分相信城下將領的話,聽人說過,最近羅霄山中出現了一支打著破虜軍旗號的隊伍,驍勇善戰,領軍主將林琦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青人,一向以詭計多端著稱,連達春派來的蒙古將領都幾次在他手下吃了虧。一旦是他領兵前來詐城,自己和城中士卒面臨的麻煩就大了。

「敵擋,老子擋不住的人,你能敵擋!」城下的聲音立刻變冷,帶著嘲弄的口氣罵道,「劉將軍還真把自己當將軍了,既然如此善戰,為什么不早日入山剿匪。非得讓他們傷了我家小姐,才想起敵擋的話來。開門,否則耽誤了小姐的傷勢,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開門,開門,就會賣嘴的奴才!」

「開門,開門,張弘范算個老幾!」城下的士兵大聲鼓噪起來,漢語、蒙古語,各色辱罵、嘲弄聲充耳不絕。

城頭上,新附軍將士看著城下渾身是血的蒙古軍,又是懊惱,又是解氣。四下里交頭接耳,議論到底是哪位高人,能把蒙古人傷得如此厲害。

「大人啊,我有我的難處啊,張弘范將軍要是知道,肯定會殺了我!」劉協被罵得面紅耳赤,哭喪者臉,把責任向上邊推。

「難處,什么難處?難道張弘范能殺了你這個南人,我家主人就殺不得你這個南人么。要不是你們新附軍將貪生怕死,縱容盜匪,我家小姐怎么會受傷,我的弟兄怎么會如此狼狽?劉將軍,我看你恐怕不是有難處,是與盜匪早有勾結,想捉了我家小姐去請功吧?好,好,我今天如你所願,就戰死在這城下。等我家主人知道了,看這醴陵城闔城百姓,如何跟他解釋!」保力格的戰馬在城下盤旋幾圈,揮揮手,帶著殘兵准備繞行。

就在此時,正南方,又一道煙塵遙遙地卷了過來。後衛的騎兵吹響號角報信,保力格回頭看了看,拔出彎刀,發出一聲悲憤的呼喝。百十個衣甲破爛的蒙古騎兵揮起馬刀,吶喊著沖了過去。

喊殺聲在遠處響起,慢慢歸於平靜。煙塵繼續向東而來,沖上去的士兵無人能回。

保力格一揮手,又一隊騎兵返身去攔截追兵,喊殺聲越來越近。城頭上,劉協看見蒙古武士與對方的卷在一處。寡不敵眾,紛紛落馬。

城下,所有士兵都鼓噪起來,有人甚至彎弓搭箭,向城頭射去。

劉協顫抖著雙手扶住城垛口,下不定是否開城的決心。來人身上疑點重重,有很大可能是騙子。可他不能任由對方在城下戰死。保力格說得好,如果大伙戰死在城下,達春震怒,給幾百蒙古士兵殉葬的,可能就是闔城官員與百姓。

啞著嗓子,劉協又問了一句,「保將軍,看到末將的外甥了嗎。他姓周,帶人……!」

「看到了,那小子英勇,主動為我斷後,已經戰沒了。我家小姐答應,回到京城後,會親自給他請功。南人當中,居然也有如此英雄!」保力格對著遠方拱了拱手,佩服地答道。

兩行熱淚,順著劉協的臉上滾落下來。一時間,他的心痛如刀絞,再無心思想別的問題,揮揮手,命令部下打開了城門。

蒙古軍殘兵呼啦一聲,一擁而入。入城後,立刻協助守軍堵住了大門。

「上城牆,尋找武器,幫助守城,幫助守城!」保力格將軍一進城門,立刻果斷地下達命令。滿臉疲憊的騎兵們立刻分散開去,有人提著刀劍跑上城牆,有人跳下馬,向城內士兵詢問,軍械放在什么位置,要求搬出來守城,有人則徑直打馬跑向了北門。

「保將軍,保將軍,請約束貴部不要亂跑,武器在城北庫房中,沒有朝廷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動!」劉協擦了把眼淚,大聲抗議道。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婆婆媽媽,城外不是山賊,是破虜軍!」保力格一把將劉協撥到旁邊,轉過身,對著身邊帶著面甲的侍衛吩咐,「吹號角,命令他們各就各位,不准亂來!」

「是!」侍衛答應一聲,推起了面甲,把號角放到了嘴邊,嗚嗚吹響。

「你,你…..?」劉協驚詫地看著侍衛清秀的臉,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攪得江南西路各地守將無法安枕的人。

沒等他把話說完,保力格將軍的彎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肩膀上。「老子是破虜軍的西門將軍,他就是破虜軍的林琦將軍,醴陵城,現在回歸大宋了!」

城牆上,新來的「蒙古」士兵抽出利刃,與守軍戰在一處。城內,騎兵們飛快地掠過街道,把一切敢於阻擋他們的人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