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錫當盧(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806 字 2023-03-07

王離輕笑了一聲,擦了擦手起身走過去,直接在他身邊坐下。不過怕自己剛摸過冰鎮水果的手太涼,還是使勁來回搓了搓手掌,覺得發熱了,這才幫他捏了捏脖頸。

「謝了。」少年上卿的身體和表情都放松了下來,也不浪費時間,直截了當問道,「下個月的東巡你也跟著去否?」

王離苦逼地點了點頭,去年始皇泰山封禪他也是隨行人員之一,這回自然也是躲不過的。試想一個有可能在戰場上大展身手的將軍,結果現實中卻成了一個隨侍在側的侍衛車夫,這等差距簡直讓人不能接受。

「想去北方否?」少年上卿觀察著他的表情,輕揚唇角。

王離虎目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了下來。現在秦國的戰事,除了嶺南一帶,就是北拒匈奴。這一南一北的戰場,嶺南地區布滿瘴氣,又滿是水澤和密林,王離知道自己並不擅長這種地形的戰事,去了也是送命。而北方戰場,則是內定了由蒙家人主持,他根本插不上手。

蒙家與王家不同,蒙恬和蒙毅的祖父蒙驁歷仕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秦始皇四朝,先後奪取韓、趙、魏三國總共百余座城池,讓秦國得以設立三川郡和東郡,算是奠定了秦國一統六國的基石,蒙驁是秦國實打實的頂梁柱。蒙驁的兒子蒙武雖在伐楚之時只是當了自家祖父王翦的副將,但也是由於祖父特意的分功,所以蒙家風頭更勝。到了近些年,蒙毅與蒙恬兩兄弟更是不得了,年紀輕輕便一文一武聞名於朝野內外。蒙恬因破齊有功被拜為內史,其弟蒙毅也位至上卿,深得秦始皇的尊寵,外出陪秦始皇同乘一車,居內則侍從秦始皇左右,號稱「忠信」,其余諸將都不敢與蒙氏兄弟爭寵。就連王家,也因為他祖父王翦的低調,而對蒙家退避三舍。

想到蒙毅那個手握實權的上卿,王離又不禁看了眼面前這個名義上的少年上卿,手中按摩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嗯……」少年上卿吃痛地悶哼了一聲,撥開王離的手,動了動自己的脖頸,倒是覺得舒服了許多。

「蒙武將軍都能做王大將軍的副將,你也可以去給蒙恬做副將啊。」

王離撇了撇嘴,就知道少年上卿說的是這個。他倒不是覺得做副將掉價,畢竟蒙恬的軍功要比他的高多了。但王家這一代就只有他當兵,他的堂弟們即使有條件有興趣,他祖父也都攔著不讓去。他甚至有些懷疑他現在的閑散職位,是不是他祖父特意求始皇安排的。

年紀越大,就越是小心謹慎,他祖父也是擔心過頭了。以王家現在的地位,只要不叛國,又怎么可能出事?

這樣想著,王離的心思又活絡了起來,往南的戰場他已經不考慮了,但北邊的匈奴可是占據了一大片土地,替秦國開疆擴土乃是每一個秦將的夢想!

少年上卿找他來倒不是為了此事,只是對朋友的關心而提點了兩句而已。他擋住王離又要伸過來幫他按摩的手,示意已經足夠了,輕笑道:「還記得你欠我兩件事否?」

「自然記得。」王離的神色也和緩了下來,想起當年的糗事,不由得也露出笑容。他即使不回頭,也能猜得出嬰那小子肯定在一旁豎著耳朵使勁偷聽,他偏偏不說清楚,而是頗為懷念地回憶著,「快十年了吧?我一直等著你吩咐。你送我的錦囊我也一直隨身帶著。」

見多年前的玩笑話居然還管用,少年上卿的心情也不錯,從一旁拿過一個小小的漆盒。

王離頓時覺得這個畫面和多年前非常相似,只是除了漆盒的大小以外。他黯下神色,自責地說道:「你送我的那柄常勝戟丟了,我真沒用。」

「一切隨緣,許是那柄常勝戟跟你無緣罷了。」少年上卿也沒當回事,寶物往往都另有際遇,不會安分於他人的安排的。他把漆盒打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件薄片式的飾物。

王離忍不住湊過去細看。這件飾物是葉片形狀的,銀色質地,中間的螭龍淺浮雕雕琢得精細無比。但又不同於一般飾物,配著細線勾勒出來的流雲紋邊飾,有種澎湃的大氣。王離看著覺得眼熟,卻又覺得這片飾物不大可能是某個女人身上的配飾,伸手拿出來一看,發現背面鑄有四個鈕鼻,兩兩相對,頓時想起來:「這是當盧?」

少年上卿點了點頭,當為擋之意,盧為顱,當盧其實就是系於馬頭部的飾件,放置在馬的額頭中央偏上的部分,形狀可以各異。此物在商周時期可能還有些防護之用,但在春秋戰國時期,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只有一定地位的軍官坐騎,才可以配上用當盧。

王離又掂了掂手中的份量,看著這片當盧上略帶藍色的光澤,挑眉問道:「這是錫制的?」

「嗯,是錫當盧。」少年上卿也不訝異王離能判斷出來這當盧的材質。

《吳越春秋》中的「闔閭內傳」曾記載,歐冶子造劍五枚,其中一劍名湛盧,是用五金之英與太陽之精鑄成。太陽之精便是指天外隕石,而五金則是指「金、銀、銅、鐵、錫」。

錫制的器物平和柔滑,不易像銅鐵一般容易生銹,歷時已久也會光澤如新。而且用錫器盛放食物都會延遲變質,連用錫制的花瓶插花都不易枯萎,所以錫器在很久之前就是貴族才能使用的器物,甚至有人會認為用錫器可以延緩衰老,更令錫器風靡一時。可是自從發現了在冶煉銅器時加入少量的錫便可以得到堅硬的青銅後,但凡冶煉出來的錫都幾乎加工成了青銅配料,錫器就變得更為珍貴了。

見王離愛不釋手的樣子,少年上卿忙輕咳了一聲道:「此物不是送與你的,而是要幫我做的第二件事。」

「何事?」王離微訝地抬起頭。

「此物在此次出巡之時,盡量要綁在始皇馬車坐騎的額前。」少年上卿見王離要發問,又補了一句道,「別問為何,我自是不會包藏禍心,也不會害你。此物乃商周時器物,解難化厄之用。」

王離的疑問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但他轉了轉眼睛,知道這位少年上卿還曾修習道術,瞬間在腦中想了幾種可能,壓低了聲音問道:「此次出巡會出岔子?」

「卦象紊亂,我也無從判斷。」少年上卿皺緊了眉頭,隨即苦笑道,「希望是我杞人憂天吧。」

即使是出於善意,為馬匹換飾品的事情也可大可小,用上當年的一句戲言為借口也是足夠的。王離也就沒多說什么,把那個小小的漆盒揣入懷中,告辭而去。

「有蒙家支持扶蘇還不夠,連王家也不放過嗎?」一直旁觀的嬰在王離走後,咬著一顆甜棗,口齒不清地嗤笑道,「這樣下去,陛下會對大公子有戒心的。」

王翦為何不讓王離去當蒙恬的副將,不就是不想讓王家主動與蒙家搭上關系嘛!這和王翦讓蒙武當他的副將的性質是不同的,誰依附於誰那能一樣嗎?蒙氏兄弟公開支持扶蘇,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而王離一旦去給蒙恬當副將,這就直接代表了王家的選擇。

這些道理,少年上卿又何嘗不明白。只是他夜觀星象,帝星閃爍不明,恐怕始皇的陽壽不能長久。

時間還完全不夠,秦國一統天下才四年而已,六國貴族尚且都在各自的封地上賊心不死,若是始皇駕崩,中原肯定分崩離析,烽煙四起,重回戰國時代。

他能做的,自然就是盡可能地延長始皇的生命。但凡事都要兩手准備,萬一始皇薨了,大公子扶蘇身邊也要擁有足夠強大的軍隊。

武為從戈從止,為武者,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止戈。只有以戰才能止戰,絕對的實力才能讓人臣服。

就像始皇。

所以,還不夠,完全不夠。

少年上卿想要開口解釋兩句,但胸口原本冰涼的玉璇璣忽然溫熱了起來,讓他把嘴邊的話又重新咽了下去。

也許是兩年前沾染了扶蘇的鮮血,玉璇璣仿佛是被認了主,每當扶蘇靠近他百步之內時,就會變得溫熱起來。

因為師父從未回來過,所以也無從詢問,這件事少年上卿也就跟誰都沒有說過。

少年上卿低垂眼簾,伸手隔著衣襟按了按胸口,貼身佩戴著的玉璇璣熨燙著肌膚,即使是炎熱的夏日,也足以讓人安心。

許是這樣的緣故,讓他更喜歡待在扶蘇的身邊。

嬰也就是抱怨兩句,知道人精似的少年上卿絕對不會想不明白這點,即使沒有得到回應也不甚在意。他這些年被慣得懶到了極點,見帕子之前被他丟到了很遠的地方,便隨意地用身上的衣衫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扶蘇一推殿門,看到的就是嬰這副邋遢的樣子,無奈地捏了捏眉心。而在他身後,一個孩童怯怯地探出了腦袋,好奇地往偏殿內打量著。

本想揚起笑容來迎接他歸來的少年上卿,在看到那名孩童的時候,笑容就僵在了唇角。

整個咸陽宮能穿赭紅色衣袍的孩童,就只有胡亥小公子了。

少年上卿也學著扶蘇捏了捏眉心,自家大公子還嫌不夠給他添亂的嗎?胡亥小公子也是能隨便撿回宮玩的嗎?

胡亥初時還挺靦腆的,但發現了嬰身邊裝著新鮮水果的冰鑒,便歡呼了一聲,甩掉了腳上的木屐,光著腳「噔噔噔」地跑了過去。嬰見他小小的一個人,扒著冰鑒往里面看,生怕他整個人掉進去,連忙坐起來幫他撈水果。

「出暖閣時,我看他一個人站在角落里,太過可憐,就忍不住帶他回來了。」扶蘇知道自己一時興起是有些不妥,但胡亥長得確實太冰雪可愛了,那一雙清澈的眼瞳直直地看著他的時候,讓他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少年上卿嘆了口氣,自家大公子就是這樣一個容易心軟的人。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輕嘲,淡淡道:「小公子今歲幾何?」

「才十二,還是個孩子……」扶蘇的話音頓止。

「我十二歲之時,便已官至上卿。」少年上卿平靜地說道,他只是陳述事實。他不信胡亥真的是無知小兒,光看這孩子能令扶蘇帶他回高泉宮,又能令起身都懶得動的嬰在那里手忙腳亂地伺候著,就可見一斑。

扶蘇眯了眯雙目,顯然是將此言聽入了耳中。

王離覺得很頭疼,他知道小孩子比較難伺候,尤其還是始皇最寵的這一個,簡直就是全天下最難伺候的小孩子了!

「孤要騎馬,不要乘馬車。」胡亥板著一張小臉,嚴肅地吩咐著。他陪父皇出巡,本以為是多么快活的旅途,結果事實上根本就是在受苦。道路不平,乘馬車簡直就是在遭罪,顛簸得他一路上天天都在吐。不行,他真受不了了,今天說什么都要騎馬。

王離低頭瞅著胡亥那個頭,還有他身上那繁重的禮袍和累贅的玉飾,覺得他要是敢讓這小公子自己騎馬,說不定路上就會摔下來。況且馬是那么好騎的嗎?就這小公子的細皮嫩肉,騎一天大腿內側就一定會被磨破的啊!王離不禁求救般地把視線投往始皇的方向,卻赫然發現後者早就登上了馬車,施施然地啟程了。

這是連自己兒子都懶得管,直接丟給他負責了嗎?王離頭疼地往四周看看,期望可以求救一下。但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加快了速度,沒人肯幫忙。正在王離想抓狂,不顧胡亥的意願抓著他往車廂里丟的時候,胡亥忽然笑了起來。

「王離,我昨夜看到你在我父皇的車廂前鬼鬼祟祟地出現過。」胡亥仰起臉,白皙漂亮的臉上掛著的是無辜的笑容,可嘴里吐出的話語卻帶著冰冷的威脅。

王離被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手里抱著的胡亥摔下去。他昨晚是去給始皇的座駕換那枚錫當盧的!跟負責車馬的太仆都打好招呼了!只是沒親自跟始皇說而已!畢竟這種小事也沒必要驚擾他老人家不是嗎?雖然說天子六駕,但為了混淆視線,所有車駕都是四匹馬,連始皇都是憑心情來決定今天坐哪輛馬車,他只是隨便換了始皇車駕之中一匹馬的當盧而已。而且因為當盧都是銀質的,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錫當盧的不同。

就在王離琢磨著怎么辯解的時候,胡亥清脆的童音繼續在他耳邊響起:「你想讓我跟我父皇說嗎?他可是很多疑的。」

王離一抹額上的細汗,心想這小祖宗算是賴上他了。總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在這里糾纏就不上路了,今天一定要到陽武縣,行程可不能耽誤了。王離重新把胡亥放回到地面,讓負責車馬的仆射駕駛著本來屬於胡亥的空車趕緊跟上始皇的車駕,而自己則去找來了一匹年幼溫順的母馬,扶著這難纏的小公子坐了上去,自己就在前面親自牽著這匹母馬領路。

聽著這小公子抱怨不能騎高頭大馬,王離抽了抽唇角,低頭充耳不聞。他倒不覺得給小公子牽馬有什么折辱的,只是覺得這樣的人生未免也太過無趣,怎及刀光劍影的戰場快意?

王離暗暗在心底決定,這次出巡之後回咸陽,一定要申請去戍邊。即使當個小兵也甘願!

冗長的車隊緩慢地駛進博浪沙,路邊開始聚集了一些百姓,早就有中尉的靜室令去驅逐百姓停留在離車隊的安全距離之外,在前方鳴鑼開道。王離一路牽著胡亥所坐的小母馬,腳程並不快,只是保持跟在車隊的中後部而已。周遭鴉雀無聲,始皇的威名與整齊的儀仗軍隊,讓所有圍觀的百姓都心懷敬畏,跪伏在地,並且深深地把頭低下去。

看著這與平時出巡時別無二致的景象,王離卻無端感到有種說不出的不安。他歸咎於平時他都是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俯視四周,現在是站在地面上,視線受阻,所以才會有種不能大局在握的忐忑感。

正琢磨著是不是換個人來給小公子胡亥牽馬,王離就聽到前方傳來了驚叫聲。一抬頭,就看到了一尊巨大的鐵錘平地之間驟然飛起,風馳電掣般准確地擊中了一列車駕,車駕前的四匹馬慘嘶,車廂在轟然聲中變為碎片。

一下子場面遽亂,從戰場中廝殺過的王離也只不過是驚愣了片刻,便回過了神。

見周圍一片混亂,他一時也顧不得什么禮節,翻身上了小公子胡亥坐的母馬,策馬奔馳到了現場,簡潔有力地指揮著慌亂的士兵捉拿罪犯、清理現場、救助傷者、安撫百姓、徹查同謀……

跟隨始皇左右的士兵們也都是訓練有素的,只是因為這種勢大力沉的刺殺還是頭一次遇到,所以初時才有些慌亂,但也都下意識地按照王離的吩咐去做,不一會兒就恢復了冷靜,迅速控制住了現場,也抓到了投擲大鐵錘的刺客。不過據圍觀者的情報,還有個同謀者和他一起,卻是怎么都搜查不到。

幸好還有人的官職比王離高,此時已經滾到始皇的車駕前請罪去了,王離只要負責好現場不要再發生什么亂子就好。等他排查了一遍之後,才發覺坐在他前面的小公子胡亥身上的衣服全都被冷汗所浸濕。

「小公子,臣扶您去換身衣服可好?」王離覺得自己方才真是疏忽了,小公子才十二歲,就讓他直面這樣慘烈的畫面,實在是不好。不過當時那種情況,讓他把胡亥交給其他人更是不放心,索性就一直帶著了。

胡亥的小身體顫抖了許久,像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地出聲問道:「這架馬車,是空的。」

王離一怔,才反應過來胡亥的意思,頓時渾身發冷。

這架馬車本應該是胡亥所乘坐的,若是今天他沒有鬧著非要騎馬,那么現在慘死鐵錘之下的,肯定就是他了。

他低下頭,卻因為姿勢的原因,根本看不清胡亥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小手緊緊地攥著,可憐兮兮地戰栗著。王離也覺得有些後怕,揮手招來一旁等候已久的內侍,他還記得這個伺候小公子的人好像叫孫朔。

王離先翻身下馬,把滿身是汗的胡亥從馬上抱了下來,囑咐孫朔帶著他去換件衣服好好休息一下,自己則走到那架被鐵錘砸到的馬車邊上。

鐵錘的准頭很厲害,車廂已經成了碎片,但坐在前面駕車的仆射卻只是跌落在地,傷了腿腳而已。但有匹駿馬在慌亂中跌折了後腿,被其他馬匹踩踏致死。

王離站在那匹馬的屍體邊上,靜靜地呆立了許久,直到有人要清理現場的時候,才低下身,把那匹馬額前已經扭曲變形的當盧摘了下來。

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枚錫當盧,他昨晚剛剛為這匹馬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