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明扇(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933 字 2023-03-07

公元1371年,皇覺寺外。

朱元璋脾氣暴躁地看著漆黑的山林,身旁的御前侍衛們已經被他狠狠呵斥一遍了,這么多人居然都看不住一個和尚。

「快找!他逃不遠的!」朱元璋怒不可遏,那個和尚身上有傷,更何況在黑暗的夜里,燭火是那么的明顯。

侍衛們紛紛熄滅火把,凝神在幽深的山林中尋找那點燭光。

朱元璋望著這片寂靜的山林,聽著耳畔夜風吹過樹枝而產生的聲,慢慢地擰起眉。

他永遠還記得他年少時,在伽藍神殿偷看到的那一幕。

一根香燭蜿蜒而上的燭煙,在空氣中氤氳聚成了一個體態輕盈姿容絕美的女子,而偷聽了從她口中所說出來的話語,才使他能有了今日的榮光,成為了天下之主。

他已經是這天下最尊貴的男人了,為何那女子還不肯出來見他?

全怪那個小和尚!

朱元璋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口中的小和尚,雖然年紀比他小很多,但在輩分上,算是他的師兄。

或者他意識到了,卻並不在乎。

因為他現在已經是皇帝,是天下至尊,不再是和尚了。就連他以前的師父,也決然不敢跟他討論什么輩分。

正心緒激盪間,朱元璋瞥見一抹燭光在不遠處掠過,連忙想要指揮侍衛追上去。但他話剛說出口,就發覺他身旁的侍衛可能是因為都想將功補過,居然全都進了山林搜捕,一個人都沒有留下。

正想勃然大怒的朱元璋忽然收住了怒氣,燭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而那樣一個遍體鱗傷的小和尚,久經沙場的他難道對付不了?

想到這里,朱元璋便握緊了手中的柳葉刀,朝著那抹燭光追去。

在崎嶇的山林間,那抹燭光在密集的樹木後忽隱忽現,就像是一團跳躍著的精怪。朱元璋越追就越心驚,燭光一直都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的速度並不慢,而一個受了傷瀕臨死亡的和尚,能有這等速度?

在朱元璋幾乎要以為這是團鬼火,打算停下腳步召喚侍衛前來的時候,那抹燭光竟然毫無預警地停下了。

溫暖昏黃的燭光在一片黑暗的山林中默默地燃燒著,想起那名記憶中的美艷女子,朱元璋心臟狂跳,就像是被蠱惑了一般,撥開枯枝,慢慢地靠近。

而越走近,朱元璋就越心驚,因為他此時終於看清楚了,在香燭的旁邊,居然騰空懸浮著一條赤龍。

黑夜中,這根香燭,被那條赤龍叼在口中,龍身在夜色中不斷擺動。

一剎那間,朱元璋想到了無數神跡傳說,難道說他真的是真龍天子不成?

按捺下心中的恐懼與興奮,朱元璋又走近了幾步,這才發現那條赤龍並不是真的,而是綉在黑色的袖口上。黑底紅線,由於綉工卓絕,乍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樣。

這條栩栩如生的赤龍,龍身蜿蜒盤踞在來人的右臂之上,龍尾正好是綉在右肩,而龍首綉在右手的袖口,就像是隨時都能騰雲駕霧而出一般。當夜風不斷吹拂著那人長長的袖筒,遠遠看上去就像是龍身不斷擺動的樣子。

朱元璋霎時間既失望又松了口氣,復雜的心情頓時化為怒火,毫不客氣地對那人怒斥道:「你是何人?怎能私穿龍袍?你可知這是要殺頭的大罪?」朱元璋很暴躁,和這人黑袍之上的赤龍比起來,他身上龍袍的龍簡直就是地上的豬狗,根本沒法與之相比。

對於天子的滔天怒火,黑暗中的那人卻是輕笑了一聲,反問道:「你又是何人?又是誰賦予你的權力,可以穿上那身龍袍?」

這句話如同一聲悶雷一般,砸在了朱元璋的頭頂,讓他猛然一怔。

自從當上皇帝以來,隱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就是無法湮滅的自卑感。

他曾經是一個乞丐,又曾經是一個和尚,但他現在卻成了大明朝的皇帝。

在他面前那些臣子們唯唯諾諾,誰知道他們心底里是不是在拼命地嘲笑他?又或者在處心積慮地想要把他取而代之?

所以他才需要那根香燭,需要借助非凡的力量,才能安心。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這時才發現,這個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人,整張臉都隱藏在黑暗中。按道理說香燭在他的手上,卻完全照不到他的臉容,違背了自然常理。看著在獵獵的夜風中也燃燒得極為平靜的燭光,朱元璋推測著,也許此人才是香燭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個又呆又傻的小和尚。

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把這身赤龍服穿得如此坦然。

想起之前他無數次嘗試著把香燭拿在手里,卻無端端地被燭火燒傷手,朱元璋把手從腰間的柳葉刀柄上松了下來,抱拳誠懇道:「重八無狀,沖撞了先生。但這根香燭重八向往已久,還請先生割愛。」

燭光跳動了一下,但絕對不是夜風的緣故。

「這香燭與你無緣,莫強求了。」黑暗中那人淡淡地說道。朱元璋這才發現,那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大概也不過弱冠之年。

朱元璋是絕對不會放過這么好的機會的,他都不敢自稱為朕,從牙縫間逼出聲音道:「先生若要帶著香燭走,重八自是無法強留,但那小和尚……」他刻意拉長了聲音,滿意地看到燃燒的燭光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你想要如何?」那人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無奈。

「全憑先生定奪。」朱元璋回答得極為爽快。話語之中未盡的意思卻頗有些無賴,就是說咱也是明事理的人,但萬事也要講公平嘛!帶走燭也可以,但也要拿差不多的東西來換!

朱元璋說得是理直氣壯底氣十足,實際上心里卻直打鼓。黑暗中看不到那人的臉色,更是讓他好一番揣測,那跳動抖顫的燭光,就如同他的心緒一般忐忑不定。好在讓他煎熬的時間並不長,少頃,那人便長嘆了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個細長的物事朝他遞了過來。

借著燭光,朱元璋看到了這是一柄折扇,而扇骨是不同尋常的牙白色。他下意識地接過折扇,入手的重量要比想象中的沉上許多,扇骨細膩冰涼,令人愛不釋手。

「這是……」

「扇之始,並不是引風納涼之物,而是用葦做成的權力象征,是上位者為了彰顯自己的地位與特權的儀仗扇。」那人徐徐說道,清朗的聲音在夜風中聽起來是那么的飄忽不定,「五明扇,舜所作也。既受堯禪廣開視聽,求賢人以自輔,故作五明扇焉。」

「咳,先生,重八雖然學識不高,但也知道那五明扇應是一種很大的掌扇。這只是把折扇啊!」朱元璋忍住心中的不滿,隨意地把手中的折扇慢慢展開。扇骨厚重,扇面是灑金絹,富貴非常。而隨著扇面的展開,一個端正四方的「明」字出現在朱元璋面前。

整個偌大的扇面就只有這么一個字,背面空白。但朱元璋卻異常的喜歡,因為他建立的王朝國號為明。

「五明,五方為明。這把五明扇自然不是原來那把,只是扇骨是由那柄五明扇的殘留扇骨所制。執此五明扇者可明他人說話之真偽,我想,這把五明扇會比人魚燭更加合你心意。」那人平靜地說道。

「這么神奇?」朱元璋怦然心動。都說人心難測,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想知道周圍的人都對他是不是言行如一。眼睛一轉,朱元璋立刻便對那人發問道:「到底是真是假?那我可要試驗一下。先生,請問你是何人?」

黑暗中,那人無奈地笑了笑,道:「在下只是一個古董商。」

朱元璋一愣,這答案可不在他的想象范圍內。而且手中的五明扇毫無異狀,根本沒有任何變化。皺了皺眉,朱元璋繼續追問道:「那你來這里做什么?」

那人幽幽一嘆道:「拿回人魚燭而已……」

朱元璋一直注意著手中的五明扇,此時愕然發現扇面上的「明」字竟慢慢地在灑金絹上隱去!

那么就是說真話扇子沒有反應,而說假話「明」字就會消失嗎?

那他之前說的是真話,現在說的就是假話?

朱元璋急忙抬頭,卻見那人早已離去,遠遠看去,那抹燭光就像是被一條赤龍慢慢地叼入了黑暗之中。

「陛下!陛下!那個小和尚已經抓住了!」御前侍衛們滿頭大汗地追上來稟報,他們一不小心發現居然把皇帝給丟了,這下嚇得魂飛魄散。幸虧陛下還沒走遠。

朱元璋再定睛看去,卻見那抹燭光已經完全隱入了幽暗的山林中,再也看不到了。

意氣風發地搖了搖手中的折扇,朱元璋心情頗佳地一揮手道:「算了,把他放回皇覺寺,好生對待吧!」

公元1390年,應天府皇宮。

朱允從大本堂徐步而出,在踏入中左門後,穿過華蓋殿。在這個像一座亭子一般,四面出檐,滲金圓頂的大殿側等待了一會兒,終於看到奉天殿的大門敞開,剛剛下朝的王公大臣們紛紛魚貫而出。

看著他們或誠惶誠恐或劫後余生或精神恍惚的表情,朱允在心中暗嘆一聲。

皇祖父最近處置了李善長,以謀反的罪名。朱允雖然只有十四歲,卻也知道那位已經七十七歲的老人在退隱交還相位之後,就一直韜光養晦,安心休養晚年,絕不會有那種謀反的念頭。可就在前不久,李善長被家奴告發而被殺,受牽連的有數名位高權重的侯爵,經過錦衣衛的調查,這件案子一發而不可收拾,到現在受到株連的官員高達三萬余人。

據說劊子手的刀都卷了好多把,刑場上流下的鮮血都浸染了地上的石磚,怎么都清洗不掉,就連天上下的皚皚白雪,也覆蓋不了那種慘狀,落地之後都被染成了暗紅色。

整個大明帝國的朝廷上下都噤若寒蟬,這不是沒有先例,十年前影響頗大的胡惟庸案,就有一萬五千余人被殺。而現在的李善長案牽連更多,誰也不知道天子的雷霆之怒會持續多久,聽說每天來上朝的大臣們都會和家人們說好遺言,也許出了門,就再也回不來了。

朱允從小被父親朱標精心教育,無論言行都學習著父親,相信仁德才是治天下的手段,皇祖父這番作為,在心底里他實在是無法認同。

而他的父親,自然也是無法認同的,父親昨日在御書房因為李善長一案頂撞皇祖父,他也有所耳聞。他本不想在其中有所瓜葛,但今日大本堂上又少了幾名學子,其中就有和他交好的程聰,這讓他實在是按捺不住。

待上朝的大臣們各自前往官署,朱允確定今日並無大臣在早朝上被遷怒斬首,便確定了皇祖父今日心情應是不錯。放下了心,他掉頭撿了條路往御書房而去。一路上所遇的太監宮女均側身低頭向他行禮,連侍衛們都沒有一人敢攔阻他。他們這些在宮中行走的人好像更能體會到外廷的動盪,連那些高官貴族們都朝夕不保,更何況他們這些下等人。

朱允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御書房,守在門外的是皇祖父最信任的太監而聶,朱允和他低聲問了好,後者極是受用他這種態度,溫和地讓他先進了暖閣等候,再快步走進去通報。朱允站在剔紅錦地嵌百寶屏風外,隱約可以聽到御書房內皇祖父的聲音,不一會兒而聶便走了出來,朝他點了點頭。

朱允察言觀色,覺得而聶的表情平和,便知今天皇祖父的心情確實不錯,這才放下心走進去給皇祖父請安。

朱元璋今年已經六十三歲,是知天命的年紀,但看上去依舊精神矍鑠,事必躬親。朱允請完安後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的父親果然也在御書房內,而坐在御案之後的皇祖父依舊手中拿著他那把扇子,不管現在已是天寒地凍,從不離手。

「允,你來得正好。」朱元璋慢慢地搖晃著手中的折扇,帶起的風讓他的胡須緩緩飄動,雙目微閉,看上去平靜而祥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位大明帝國的主人卻遠沒有看上去那么無害。只聽他徐徐說道:「你今年已經十四,在大本堂學了那么久,也應該懂點朝堂上的事了,你覺得李善長一事如何?」

這是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但朱允既然主動來這里,便早備著被皇祖父提及此事。所以迎著一旁父親擔憂的目光,朱允平靜回答道:「皇祖父行事自有道理,只是牽連的人太多,恐怕會有違天和。」

朱元璋搖動扇子的手微微一頓,微閉的雙目緩緩睜開一線,不知喜怒。

朱允此時卻已經看到了御案之上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一件東西。

這里是大明帝國最豪華的宮殿,殿頂上有精致的斗拱和鑲金的天花藻井,撐殿的圓柱重檐上都盤著金龍,腳下踩著的是波斯長毛地毯,桌上擺著的是絳州澄泥硯、彭氏湖州筆,還有洪武年間新燒制的洪武青花瓷筆筒等林林總總價值連城的器物,可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居然有一根荊棘擺在御案之上,顯得尤其格格不入。

此物為何會出現在這里?自然是皇祖父派人尋來的。而皇祖父為何會派人尋此物?那必然是想要說明什么。

朱允本就是很聰明的一個人,自是不會認為皇祖父這是要誰負荊請罪,稍微一思考便得出了答案。

朱元璋一直留意著朱允臉上的表情,見狀便問道:「看出此物的深意否?」

一旁的太子朱標心中一陣緊張,他和父皇剛下朝,還未言及於此。他自然能看出父皇的意思,但兒子畢竟年紀輕,他怕他會應答出錯。

只聽朱允溫文爾雅地緩緩說道:「皇祖父選的這根荊棘,代表的應是大明帝國。現在帝國初建,根基不穩荊棘叢生。皇祖父的意思,應該是想把這根荊棘上面的刺都拔掉,讓父親比較容易地握在手間而不受傷。」還未變聲的少年聲音顯得有些稚嫩,但聽上去卻是令人無比舒服。

太子朱標提起的心重新放回了肚子,起身恭敬道:「父皇用心良苦,兒臣誠恐。」

朱元璋此時卻並不在意朱標的表態,而是合上折扇,隔空點了點那邊的朱允道:「允,你是不是還有什么想說的?」

朱允垂下眼簾,緊攥拳心用刺痛來給自己以力量。他聽到自己略微顫抖的聲音在大殿之中響起:「皇祖父,可是你要如何確認你砍掉的都是荊棘,而不是未來有可能生出的枝丫,甚或有可能是以後的枝干呢?」

太子朱標狠狠地吃了一驚,隨後心情變得復雜起來。其中有著擔憂又有著自豪。

畢竟這樣的話語,也就只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郎才能說得出。

朱元璋並未動怒,反而欣賞地看了眼站在殿中央的孫兒,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了另一個問題:「今日你來這里,是為了你的父親?還是為了那些官員?或是別的什么目的?」

朱允的身軀微微一僵,他自然可以說是為了擔心父親觸怒皇祖父,也可以說是不忍皇祖父殺孽太重有違天和,甚至還可以用四書五經中大段大段的道理來駁斥於他。但他忽然想到父親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永遠不要在你皇祖父面前說謊話。

所以,朱允低下了頭,老老實實地承認道:「我的同窗程聰今天沒來大本堂上課……」

朱元璋慢慢地展開折扇,像是很滿意孫兒的回答,微翹唇角點點頭道:「朕知曉了,明日便讓他回去上課。」說到這里,他停頓了半晌,這才鄭重地說道,「至於你說的如何分辨荊棘與枝干,總有一天朕會讓你知道的。」

朱允聞言一震,隨即體會到了皇祖父話語間的未盡之意,無措地抬頭和父親對視一眼,父子倆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亮光。

公元1398年,御書房。

朱允心情頗為復雜地坐在御案之後,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坐在這個位置上,但是卻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是這么的快。

父親朱標渴望這個椅子渴望了二十五年,卻在六年前就因病去世了。皇祖父力排眾議,立他為皇太孫。在前不久駕崩之後,這大明帝國的皇位,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今年才二十一歲的朱允覺得肩頭異常沉重,他這樣年輕,又怎么能和皇祖父一樣把持好這個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