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青鎮圭(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595 字 2023-03-07

殿門外傳來熟悉的玉環佩碰撞的清脆聲音,還未等對方出聲,扶蘇便搶先道:「畢之,進來吧。」

「公子,燕都薊京被破,燕王喜及太子丹逃奔遼東,匿於衍水後,燕王喜將太子丹斬首以獻秦王。」還未等進入殿門,少年清朗的聲音便已經傳來,顯然也是迫不及待。

扶蘇聞言皺眉,雖然他對太子丹恨之入骨,但兩人各為其主立場不同,所以也並不覺得對方所作所為有何不對。刺殺敵人陣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來瓦解危機,是政治上最簡單粗暴的解決辦法。若是真讓太子丹一擊得手,那么秦國現在即使是他登基為王,也必將是一團散沙。

畢竟他還太年輕,而且秦國樹大招風已經成為眾矢之的,若父王當真西去,那么就算已經被滅的幾個國家,也會立刻揭竿而起死灰復燃。

這樣目光獨到的一個英才,居然會死在自己的父親燕王喜手中,實在是令人唏噓。扶蘇想起多年之前,他也曾經與在秦國為質子的太子丹有過幾次接觸,現在卻已物是人非,不禁目光微沉。

每個人都會死去的,但如此繁花似錦的人間,又有誰不留戀?

扶蘇想到父王最近幾年開始召見方士,不由得長嘆。他也沒想到,自家侍讀的師父,居然就是一個方士,雖然對方只留在宮中一年便神游四方去了,但也許當年他無意間的那個引薦,導致了現在甚至以後會瀕臨失控的局面。

雖然只是一愣神,但扶蘇的腦中已經轉過了千般思緒,他俊顏之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他已經習慣於在人前隱藏自己的想法,這已經逐漸成為了一個本能,即使面對著的,是最親近的侍讀也一樣。

而他面前的少年,在成長中也慢慢蛻變。他不再總綳著一張臉,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驕傲,而是柔和了五官,換上了和善的笑容,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都會覺得是個俊朗少年,給人無比親近之感。只是扶蘇知道,少年和他一樣,也學會了給自己戴上一張面具,把心思細細密密地埋藏在心底。

接過少年遞給他的竹簡,扶蘇仔細地又看了一遍,抬起頭時發現少年正定定地看著桌案上放著的青鎮圭,不禁挑眉問道:「畢之,可有何不妥?」

這青鎮圭,自從上次他把盒子拿到桌案上後,便再也沒有送回去。現在他在私底下無人之時,也曾偷偷地撫摸幾下那冰涼的圭面。

少年咬了咬下唇,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開口說道:「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不得上。秦王親立的規則,反而差點害死他自己。這規則,究竟如何立之?」

扶蘇放下手中的竹簡,在裊裊而升的香薰爐煙中,靜靜地思考著。

這個問題顯然在少年心中存在已久,既然開了頭,他便侃侃而談下去:「此回軍報所言,燕國王公大臣除太子丹外,全部留得性命。滅韓趙魏楚四國時,也無任何殺戮,秦王此舉仁義。現今六國僅剩齊國殘存,統一天下指日可待,但臣恐六國貴族不甘於此,日後必為禍患。」他頓了頓後,字字擲地有聲地說道:「王座是用鮮血而塗成的,秦王應該讓那些人知道,要么臣服,要么死!」

扶蘇的眼中劃過深思,這個問題他以前也隱隱約約地想過。但父王並不大開殺戒,這對師從大儒淳於越的他來說,也是頗為認同的。儒家思想的核心是由孔子提出的「仁義禮」,這三個字扶蘇還是很認同的。他與少年經常辯論,便知此乃今天的一個議題,扶蘇細細思量,唇邊揚起笑容,卻是很滿意少年已經開始學會了質疑。

質疑這世界上存在的所有規則,才能建立起自己心中的規則,這是成長的一個信號。

每個人心中,都有著屬於自己的青鎮圭。

只是有些人會完全復制其他人的模樣形狀,有些人卻是喜歡自己雕琢。

內侍顧存靜悄悄地走進殿內,呈上兩碗還冒著熱氣的蓮子羹,輕手輕腳地放在案幾上,又悄無聲息地倒退著離開。

扶蘇看著蓮子羹升騰的熱氣,只是拿著調羹在慢慢地攪勻,看著白嫩的蓮子在漆碗中浮沉,扶蘇淺淺笑道:「畢之,坐。汝可知白起長平之戰否?」

少年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坐在了扶蘇身側。他們兩人私下從不計較尊卑,所以少年也很自然地捧了另一碗蓮子羹,不顧熱燙,親自嘗了一口,才把他嘗過的那碗放在了扶蘇面前。

這並不是恃寵而驕,而是在為扶蘇試毒。

盡管這個動作,少年已經做過了無數次,扶蘇也不禁在心底自嘲。侍讀侍讀,其實真正是試毒吧?

這等舉措,自然在呈上來之前,還有其他內侍做過了。但少年總是不放心,每次扶蘇勸說都不管用,總推說他自小隨師父學習百家技藝,草葯毒葯一門也頗有涉獵。

扶蘇越想就越怔忪,直到少年捧著另一碗蓮子羹已經吃了大半,他才回過神來,繼續前面的話題道:「白起位列戰國亂世四大名將之首,就因這長平之戰。在此一役,白起大破趙軍,坑殺趙軍降卒四十余萬,震驚天下。雖大揚吾秦之威名,但對統一大業卻無絲毫益處。」

白起一生領兵百戰百勝,共殲滅六國軍隊一百余萬,攻六國城池大小約九十座,一生從無敗績,被秦國人甚至其他國家的人奉為戰神。甚至可以說,白起在秦國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比起秦王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扶蘇居然敢在戰略上向白起提出質疑,若是傳將出去,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見少年捧著碗思索了起來,扶蘇也沒有把話說透。因為他知道,少年必能領會他的意思。

果然沒多久,少年便幽幽一嘆道:「原來如此。」

扶蘇滿意地點了點頭。白起殺了降卒四十余萬,固然造成了趙國自胡服騎射之後的驟然衰落和低迷,但也讓其余六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同仇敵愾。那四十余萬的降卒,若知道是必死的下場,誰又能夠甘心棄械投降?就算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秦國再征討他國,所受到的抵抗都是非常頑強的。

「怪不得……」少年喃喃自語,也明白了為何秦王政每滅一國後,不殺王公大臣,也是為了統一大業著想。

「父王此舉,雖短期內有所隱患,但若吾強秦延續,六國遺族不足為懼。」扶蘇淡淡說道,話語中的淡然氣勢十足。

少年的眼中依舊有著憂慮,但他卻再也沒有說什么,而是悶頭把碗中的蓮子羹一口口喝掉,這才抬起頭來,對扶蘇微笑道:「這羹無事,可用。」

扶蘇這才拿起調羹,喝了一口已經變涼的羹,表面上毫不在意,實際上心底里各種不爽。

這小子,不會是有意不讓他吃熱食,故意整他吧?

扶蘇站在靶場,先是接過自家伴讀遞過來的骨套在大拇指上,又接過一把紫衫木角弓和一枝白色隼羽箭,兩腳開立與肩同寬,側身左肩對准靶位,微眯雙目沉心靜氣。

抬手、搭箭、扣弦、開弓,每個動作都做得無比流暢自如游刃有余,動作優雅賞心悅目,一舉手一投足的氣度風范彰顯無遺。

「刷——」箭矢射向靶心,穿靶而過,扶蘇即使不用去確認,也知道力度應該正好讓箭頭在靶子背後剛剛露出。

「白矢。」少年在扶蘇的身後,又遞上來一堆箭矢。

扶蘇拈起三支箭矢,三矢毫不停歇地連續而去,矢矢中的,箭矢與箭矢相銜,連珠得看上去像是一根箭。

「參連。」少年的聲音中語帶贊賞,同時瞄向靶場旁怯怯而立的小男孩,眼中帶著冷淡的警告。

扶蘇又拿起一支箭矢,搭在弦上凝視了許久,才緩緩出手。

這根箭矢是朝高處而射,箭尾和箭頭並不在同一條水平面上,速度並不快,平穩前行徐徐前進,最終也同樣正中靶心。

「剡注。」少年的語氣中有著掩飾不住的崇拜,前兩種射藝他也可以做得到,但這一手剡注卻是最難的。之前的白矢和參連因為速度夠快,所以風向並不起決定作用。剡注既要找好角度,也要對風向有正確的判斷,少年自認為還不能夠做到這么完美。

「襄尺。」扶蘇淡淡地說道,眼角余稍瞥過那又站得近了一些的小男孩,並未做任何停留便收回了目光。

襄尺,臣與君射,不與君並立,應退讓一尺。少年站在扶蘇身後一尺之處,彎弓搭箭,完全模仿著扶蘇的動作。弓弦錚的一聲脆響,箭矢離弦而去,干凈利落地正中靶心。

「善。」扶蘇淺笑贊揚著。

少年恭敬地收弓而立,為扶蘇又呈上了四支箭矢。

君子六藝中的射,是五射,分別是白矢、參連、剡注、襄尺和井儀。井儀便是連射四矢,扶蘇收弓而立,少年看著正中靶心的那四支箭矢,上下左右排列正好像個井字。

「公子射藝精湛,畢之佩服。」少年說完這句話後,招了招手,一旁的侍衛便打算跑到靶位處,取下靶心上的十支箭矢。但在侍衛動作之前,那個一直旁觀的小男孩竟先一步跑了過去,費力地踮起腳把一支支箭矢都取了下來,然後噔噔噔地跑了回來。

扶蘇見狀微微一笑,又拿過一個箭筒,遞給了少年道:「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畢之,該汝了。」

少年撇了撇嘴,也不去提醒自家公子居然對他說這些他已經知道的話,而且還故意提高了音量,想也知道是為了讓誰聽到。

拿起手中的黃楊木角弓,少年與扶蘇交換了個位置,剛要搭弓射箭,一旁扶蘇卻伸過手來,主動幫他調整姿勢,順便還指導他何處用力,何處勾弦,如何才能射出有力且准確的箭矢。

少年的眉梢微微抽搐,他即使射藝不如自家公子,但也不是初學者,至於這樣嗎?

想到最近上課之時,扶蘇朗誦書籍的時候總是聲音洪亮,想必也是和這個總在窗根底下偷聽的小男孩有關吧。

可是小公子胡亥被秦王勒令不許讀書習字練武,這個已經是宮里所有人都有的默契,大公子這樣做雖然不會有違秦王旨意,但若是被人抓住把柄,總歸是不好的。

「公子……汝違規了……」借著扶蘇靠過來指導他的姿勢,少年壓低了聲音勸道。

「規則?何人所言為規則?」扶蘇勾唇一笑,語氣極為諷刺。他現在已經過了崇拜父王的年紀,開始質疑父王所下的每道命令,雖然不能公開反抗,但做做小動作陽奉陰違還是可以的。因為大庭廣眾之下耳目眾多,扶蘇也並未解釋太多,只是淡淡道:「他是我弟弟。」

少年便不再說什么,僵硬著臉上的表情任由扶蘇把他當成教學樣本擺弄著。

抱著箭矢站在一旁的小男孩,偷偷地站得更近了一些。

扶蘇坐在軍帳中,一邊用布帛擦拭著伴隨著他多年的青銅玉首劍,一邊時不時看一眼在旁邊低頭沉思的青年。

「畢之,汝回咸陽吧,吾在此有蒙將軍照看,無事。」扶蘇盯著劍身上的菱形暗格花紋,神色自若地淡淡說道。

時間如流水,當日的少年已經成長為青年,他的父王已經升級為父皇,他也由公子升級為大公子,但和畢之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自稱卻從孤下降到了吾。扶蘇撫著劍身微微一笑,知道他的伴讀在糾結什么。

今日咸陽來了一封家書,甘氏宜陽王病危,召其子回咸陽侍疾。而畢之卻不放心丟下他一個人在上郡,所以正在左右為難。

扶蘇見青年還是默不作聲,便嘆了口氣道:「此事還是怪吾,若是順著父皇,也不會被貶至此處,害汝一同隨行。」

「大公子折殺畢之了。」青年俊秀的臉容上浮現苦笑。始皇帝回到咸陽宮之後的一次酒會上,淳於越對於始皇帝推行的郡縣制不以為然,建議遵循周禮實行分封制。這個提議遭到了李斯的駁斥和始皇帝的不滿,直接導致了淳於越的罷黜。身為他的弟子,扶蘇因為這件事上書,強烈反對,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監軍。

扶蘇的視線落到了案頭上靜靜躺著的青鎮圭上,似有所感地長嘆道:「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聖人所言?」

青年保持緘默,那雙細致的眉深深地蹙了起來。

扶蘇輕哼一聲,冷冷一笑道:「規則,本就是給一些人遵循,給另一些人打破的。但是如果沒有能力打破規則之人妄想挑戰規則,就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大公子……」青年焦慮地喚了一聲,憂心之色溢於言表。

扶蘇擺了擺手,收斂了情緒,淡淡道:「畢之此次回咸陽,也順便幫吾查看下咸陽的動靜。吾被困於上郡,遮蔽耳目,倒是極為不利。」

青年臉上閃過數般情緒,最終化為一嘆,低頭虔誠地一拜。「殿下,請多保重……」

扶蘇點了點頭,知道青年只有在態度極其鄭重的時候,才會喚他殿下。

看著青年倒退著離開軍帳,最終身影消失在他的視野里,扶蘇不免得恍惚了一下。

這個父皇親手送來的伴讀,已經在他身邊形影不離地呆了許多年了。

認識他的人生,已經比不認識他的人生長了。

扶蘇勾起唇角,擦好了劍後收劍入鞘,隨手拿起案頭的那面青鎮圭。

微曲食指,彈了一下那冰涼的圭面,聽著青鎮圭發出的清脆玉質聲,扶蘇喃喃自語道:「老伙計,現在吾就剩下汝了……」

扶蘇睜開雙眼,嗅著月麒香清幽淡雅的味道,看著素白的天花板,久久回不過神。

他這時才醒悟,那軍帳中的離別,居然是他和畢之的最後一面。

規則……果然是很難打破的嗎?他失敗了,胡亥也失敗了……

「皇兄,你醒了?」胡亥一直在床前守著扶蘇,見他睜開眼睛,立刻關切地俯身過來。

「嗯。」扶蘇簡短地回應著,又閉了閉眼睛,才漸漸恢復了神智。

胡亥把一旁燃著月麒香的博山爐熄滅,又打開窗戶和空調給屋子里換上新鮮的空氣,看著自家皇兄的赤色眼瞳中,透著一股擔憂之意。月麒香是以唐時的御用香料月麟香為主料,再多加一份三柰、藿香、藁本等香料調配,就會成為一種可以影響人夢境的奇異香料。只是使用的時候,會給人帶來一些小小的後遺症,很容易心緒受到影響。

扶蘇深深地吸了口冰涼的空氣,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他最近不斷地用月麒香入眠,就是想要影響畢之的夢境,想讓他回憶起過去的事情。剛剛的那些夢境,畢之應該也陪他一起重新經歷一次了吧?

只是……扶蘇喟嘆地閉上眼睛,無論怎么用月麒香,他可以回憶的人生還是非常的短暫。

是啊,他還有什么可怨恨的呢?畢之的人生已經有兩千多年了,而他在的時間,對於畢之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十幾年而已。

「皇兄?」胡亥抿了抿唇,擔憂地喚道。

扶蘇揮了揮手,表示自己並無大礙,半晌之後,才緩緩啟唇道:「把那塊青鎮圭,給他送去吧。」

胡亥聞言一震,雖然皇兄並未言明那個「他」是誰,但他又怎么可能認錯?

雖然心中有無數疑問,但胡亥還是點了點頭道:「是,皇兄。」

醫生豎著兔子耳朵,疑惑地看著快遞盒子里的青鎮圭,剛剛老板已經跟他說了這個東西究竟有多么珍貴。回想起之前在拍賣會上拿回免死牌的事情,醫生不解地問道:「老板啊,我怎么覺得,扶蘇那家伙是在幫你鎮厭乾坤大陣呢?不光不阻撓你拿回免死牌,這都給你送來第十一個帝王古董了啊!」

老板撫摸著青鎮圭那冰涼的玉質表面,這幾日在夢中反復地重現那久遠歲月的記憶,讓他無比懷念這塊青鎮圭,一時都沒有聽清楚醫生在說什么。

直到醫生重復又問了一遍後,老板才幽幽一嘆,悵然道:「因為他知道我肯定很難下決心把第十二件帝王古董埋入地下的,索性其他的,就成全於我了。」

「第十二件帝王古董?你已經找到了?是什么?」醫生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老板垂下眼簾,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赤龍服。

醫生一開始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在猛然間理解後,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