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點翠簪(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7512 字 2023-03-07

醫生看著玻璃櫃里被燈光映照著而顯得更加陰森的青銅器,滿眼的問號。

好吧,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把大好的休息日浪費到博物館里來。不過瞥了眼興致勃勃的湯遠小朋友,醫生還是認命地抹了把臉,繼續耐著性子看玻璃櫃里不知道是用來做什么的古董們。

因為是周末,博物館里並不像平常那樣人煙稀少,許多家長都帶著孩子來參觀。盡管熊孩子們已經盡力克制了喧鬧的沖動,但博物館內已不復往日的寧靜,到處都有著竊竊私語聲和歡笑聲。

醫生在青銅器展廳里晃悠了一會兒,被一堆不認識的字和不清楚用途的青銅器虐得體無完膚,覺得自己就跟文盲沒啥兩樣,白念了十多年的書。他直起腰嘆了口氣,用視線掃了一圈,發現就這么一晃眼,湯遠小朋友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好順著人流到了下個展廳。

這個展廳是十里紅妝特展,據說是在博物館的館藏之中整理出了一些古代女子的珠寶首飾來展覽。醫生對這些更沒有什么興趣了,但這些好歹要比青銅器好看,便慢悠悠地欣賞著,看到好看的就拿出手機來拍張照。他早就問清楚了,這個博物館拍照只要不開閃光燈就可以。像他這樣的人非常多,還有拿單反來拍的,看起來相當專業。

其實說是來博物館里感受中國文化,了解古代歷史,但幾乎所有人都是走馬觀花,一晃即走。所以相比之下,那個站在一處玻璃櫃前好長時間都一動不動的藍裙女子,就特別顯眼。待醫生走到她身畔的時候,發現她定定看著的,是一支藍綠色的金簪。

這支金簪是一只鳥雀的造型,頭部和眼睛都是珍珠鑲嵌的,身體部分卻是藍綠色的。那種藍綠色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所制成,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藍光,並且還隨著人的走動而變換色彩,從湖藍色到藏藍色,就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

醫生雖然不懂首飾,但看到這支金簪的一刻,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忍不住像那名年輕女子一樣,在這支金簪的展櫃前停下了腳步。

玻璃櫃里的銘牌上寫著:唐朝雀形點翠簪。

點翠?醫生覺得這個詞有點眼熟,正想用手機搜索,就感到肩膀被人拍了兩下。

「怎么來了都不來找我?」一個刻意壓低了的聲音響起,語氣中帶著些許的意外。

醫生回過頭,發現跟他打招呼的是一位年逾四十的中年大叔,他長著一副很有輪廓的面容,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歲月在他的額頭上刻下幾道皺紋,更加增添了他的儒雅氣質。他的手拄著一根拐杖,竟是腿腳有些不便。

「啊!是您!」醫生呆了片刻,才想起來這位大叔就是之前大半夜特意把逃家的湯遠送回來的大好人,當時還沒說上幾句話好好感謝人家,這位大叔就被同伴拽走了。此時遇到,醫生很是驚喜,琢磨著怎么開口跟人家道謝,最起碼也要請大叔吃頓飯。只是還沒等他開口,他旁邊一直盯著點翠簪的藍裙女子也轉過頭來,跟這位大叔打了聲招呼道:「你好,館長。」

哦!這大叔竟然是博物館的館長嗎?真的是好巧啊!醫生對其肅然起敬。對於他這個文科成績不好的人來說,博物館館長就是文化人中的文化人,高不可攀啊!他正想多聊兩句,就發現這位館長大叔眼鏡片後看著他的眼神詭異了起來。

「你女朋友?」館長語氣詫異。藍裙女子一愣,連忙擺了擺手道:「我們不認識的。」

「哦哦!」館長大叔不好意思地輕咳兩聲。

醫生也覺得頗為尷尬,他側過頭打量著身邊的藍裙女子,她的年紀二十歲剛出頭,皮膚白皙,清秀可人,只是在右眼處有兩厘米左右的紅痕,乍一看上去像是被什么東西抓傷的痕跡,但醫生一眼就看出來並不是傷痕。

「這是胎記。」藍裙女子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目光,笑著解釋道。她的五官精致,這一笑更是清麗婉約,但眼尾的這道胎記卻極為突兀,破壞了她的美貌,讓人忍不住惋惜。

「那個……我是醫生,需不需要我介紹一下我們醫院的醫療美容科?」醫生職業病發作建議道,現在醫療技術發展到如此地步,別說是個胎記,就算是換張臉都不成問題。

藍裙女子摸了摸眼尾的紅痕,笑著婉拒道:「多謝,我不想去掉這道胎記。」她顯然不想再聊這個話題,看了看展櫃里的點翠簪,又看了看館長,終於鼓起勇氣問道:「館長,這支點翠簪真的是唐朝的嗎?雖然造型穩重大氣符合唐朝的審美,但點翠一般不是只能保存一百多年嗎?而且這支點翠簪的顏色如此鮮艷,真的不是明清時期或者更近代仿造唐朝的器型做成的嗎?畢竟仿古是每個朝代都熱衷的……」

顯然這個問題在她的心里想了半天了,一時說出就忍不住語速加快,神情激動。

館長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跟他走出展廳聊天。醫生雖然覺得剛剛建議人家整容很不禮貌,但又對藍裙女子的問題非常好奇,便沒有走開,邁步跟了出去。

「點翠這個工藝,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那時候被稱之為昱珀,是把昆蟲的翅膀鑲嵌到金銀之上的工藝。之後昱珀工藝發展到具體分門別類,便專門把鑲嵌翠鳥羽毛的工藝稱之為點翠。」館長說得這么詳細,實際上就是為了照顧聽不懂的醫生,「現在存世的點翠飾品,基本都是明清時期的,也是因為更早的點翠飾品基本都保存不下來。而且這些存世的點翠,展覽出來也是經過後期修繕的,重新上色或者重新鑲嵌翠羽。」

「原來如此。」藍裙女子聞言有些惆悵,顯然是認為展櫃里的那支點翠簪也是修繕過的。

「可是這支點翠簪並不是翻新過的。」館長的語氣帶著自豪,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嘿嘿一笑道,「這簪子會單獨放在一個展櫃里,就是因為這簪子一出土,就是如此。而且自從現世以來,就有無數學者質疑它的年代和來歷,後來做了碳14鑒定,便無人再說什么。」

「碳14鑒定?」醫生見有聽不懂的名詞,便好學地發問。

「是利用碳14的半衰期,來鑒定物品年代的一種鑒定方法。對於任何含碳物質,只要測定其剩下的放射性碳14的含量,就可推斷其年代。這種方法可以測量有機物的年代,這支點翠簪上的珍珠和點翠,都確定是唐朝的物什無誤。它甚至得到了更精確的推算,有可能是唐朝晚期的。」館長耐心地解釋道,他這樣徐徐而論,倒是吸引了許多小朋友圍觀。

「老爺爺,點翠那么好看,為什么現在沒有了呢?」一個小女孩舉起手來發問,她剛剛也參觀過十里紅妝展廳,對那支點翠簪頗為喜愛,甚至還拽著自家母親的手鬧了一通,說自己也想要一支。結果被母親無情拒絕,說這完全買不到。現在她正是怏怏不樂的時候。

「因為點翠需要用到翠鳥的羽毛,為了一支簪子,要殺掉那么好看的小鳥,不是很殘忍嗎?」館長大叔對小孩子就更耐心了,連語氣都放柔了許多。

小蘿莉皺著包子臉,歪著頭努力地想了片刻,瓮聲瓮氣地說道:「只需要羽毛啊,那就不能像綿羊,過一段時間剪一次羊毛那樣剪羽毛嗎?」

「因為翠鳥科的所有翠鳥,都非常敏感,與人接觸的時候會高度緊張無法進食,甚至會瘋狂亂飛而導致撞死,更別說圈養和繁殖了。這是一種美麗而且無法豢養的野生動物,跟牛羊不一樣。」這回說話的不是館長大叔,而是那名藍裙女子。她的目光恍惚,像是在想象著什么,又像是懷念著什么。

「這樣啊……」小蘿莉鼓起腮幫子,有點不服氣,又說不出來什么。館長見狀,便徐徐教導道:「《淮南子》有雲,始皇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唯發卒五十萬。意思就是秦始皇看中了百越的寶物,發兵五十萬去攻打百越。而這犀角、象齒、翡翠、珠璣四種寶物都是什么,大家知道嗎?」

「犀牛角!象牙!」

「翡翠我知道!綠色的那種玉!媽咪特別想要的那個,上次還跟爸比吵架來著!」

「珠璣是什么啊?是不是珍珠?」

圍著的蘿莉和正太們立刻紛紛搶答,家長們也都笑著站在旁邊。這個博物館定期有各種講座活動,休息日還有許多志願者隨時教導孩子們歷史知識,所以他們也都喜歡帶孩子來這里玩。

「犀角、象牙和珍珠都猜對啦,其實這四種寶物都是取自動物身上的哦!那時的『翡翠』二字,所指的就是翠鳥。翠鳥身上有緋色和翠色兩種顏色,便被稱之為翡翠。直到明朝時,緬甸玉傳入了中國,因為所擁有的兩色與翠鳥相似,翡翠才有了現今的意思。」館長特別適應這種講課的模式,一邊摩挲著掌心的拐杖,一邊徐徐道,「所以古時所說的珠翠,就像那支點翠簪一樣,上面綴有珍珠和翠羽的飾品。這么一支珠翠,在古時,也只有後妃和公主們才能戴得起,因為太稀少、太珍貴了,比現在的鑽戒還要奢侈,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小蘿莉還是不甘心,嘟著小嘴,扯著自家母親的袖口。

「唐朝時以奢靡為榮,自安樂公主起甚至還流行織成裙。知道什么叫織成裙嗎?其實俗稱就是百鳥裙,不是用鳥的翎羽做頭飾,而是做整條裙擺,那豪奢得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蘿莉正太們聽著都不禁瞪大了雙眼,一支點翠簪都那么美麗了,更遑論是一整條裙子了!

「而到宋朝的時候,宋太祖就遏制住了這股歪風邪氣。趙匡胤看到自己女兒穿著鑲貼翠羽的衣裙,便勸阻並且下詔禁鋪翠。就連宋徽宗,也就是歷史上那個因為花石綱而丟掉宋朝江山的皇帝,他在位的時候也重申了禁鋪翠的禁令。」

「宋徽宗估計並不是不喜歡奢侈,而是他喜歡畫鳥,舍不得因為鳥羽而殘害鳥雀的生命吧。」藍裙女子插嘴道,旋即神情黯然道,「可禁令歸禁令,私下還是有人捕殺翠鳥做點翠的。」

「到南宋時期,高宗帶頭銷毀了交趾進貢的六百多條翠羽,並且頒布了一條銷金為服罪,點翠亦然。如果不銷毀鑲金和點翠的衣服首飾,一經發現,流放兩年。只是到了明清時期,商業繁榮發展,資本主義萌芽,政令再也管不了這些奢侈品的事情,點翠盛行一時。」

「只是翠鳥的數量也有限,加之人類經年累月的捕獵,而日漸稀少。可是市場需求卻日益擴大,工匠們後來便以藍綢或者琉璃替換翠羽。等到了清末民初的時候,燒藍工藝便徹底取代了點翠。而到現在,翠鳥是國家級保護動物,點翠工藝便徹底成為歷史了。」

館長寥寥幾句就講了點翠的發展史,神情也復雜起來。誰都不想流傳幾千年的手藝失傳。但時代在變遷,不可能所有事物都能長存於世,這也是考古的樂趣和意義所在。

「老爺爺,翠鳥是不是不想自己因為羽毛而被抓啊?」小蘿莉眨了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著頭發問。

「是啊,翠鳥當然不想的啊。」館長大叔溫聲答道。

「可是珍珠呢?蚌也不想因為肚子里的珍珠被殺吧?我們吃的雞鴨魚肉,也不想因此失去生命吧?」小蘿莉天真地問道。

「這……」館長大叔一愣,這簡直涉及哲學問題,甚至還有佛學問題,他可怎么跟小孩子解釋清楚?

「那么植物呢?大樹長得好好的,就被砍倒啦,雕刻啦,它肯定也不想的啊!石頭呢?我看書上寫,石頭也是會變化的啊,也許人家長得很慢,誰知道石頭是不是有生命的呢?它們肯定也不想被人踩被人分割開來啊!」小蘿莉化身為十萬個為什么,那些看似天真,但細思恐極的問題,分分鍾就把一群人秒殺得無言以對。小蘿莉的母親表情尷尬,顯然對自家女兒強大的殺傷力早已熟知,但依舊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小妹妹,點翠簪淘寶有賣,有好多種類哦!」

醫生聽到聲音耳熟,定睛一看,發現竟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蹦出來的湯遠小朋友。他這一句話,便把小蘿莉的注意力立刻引開了。小蘿莉的母親也會意地掏出手機,淘寶上的點翠簪自然很多都是仿制的,有些就賣幾十塊錢還江浙滬包郵,糊弄糊弄小朋友足夠了。而且小蘿莉追根究底也並不是想要什么答案,而是想要一支亮晶晶的首飾罷了。誰管是不是翠鳥羽毛做成的?對付一切女性的利器就是買買買,不論對方是八歲還是八十歲。

醫生自嘆弗如,這湯遠才十二歲就這樣會哄女孩兒開心,等長大了還得了?

接下來便是一群家長開始交流淘寶心得了,館長也被別人叫走了,而那名藍裙女子又走回展廳去看那支點翠簪,醫生自己卻不想再去看了。

只要一想到那么美的飾品竟是剝奪了美麗的生靈而制成的,醫生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不會被那個小蘿莉的話繞進去了吧?」湯遠看了看他的臉色,撇了撇嘴,「照她的說法,那不光不能吃肉,連菜都不能吃了,你要為了不殺生而活活餓死?」醫生打了個寒戰,連忙搖頭,身為一個吃貨,自然不能放棄美食。

「飼養和種植的食材,本身就是人類培育而成,如果不是為了食用和使用它們,它們也就不會存在。」湯遠說得頭頭是道,「而野生動物都是屬於無法豢養,而且數量稀少的。為了保證生物鏈的完整性和自然環境的平衡,自然不能任意捕獵。況且,若是孔雀真的比雞肉好吃,那么孔雀此時就不會是養在動物園供人觀賞了,而是在養殖場了。要相信我大天朝幾千年以來的飲食文化。」醫生聽得無語,不去糾結他說得到底對不對,但不得不承認自己居然被一個才十二歲的孩子說服了。

「走吧!下一個是刀光劍影展廳,都是兵器!大叔你肯定喜歡!」湯遠拽著醫生的袖子,氣勢洶洶地奔往下一個展廳。不遠處,館長大叔看著那一大一小離開,不禁埋怨陸子岡道:「你看看你,做什么這么著急地拉我過來?還沒和那小子說幾句話呢!」

陸子岡心想,他怎么敢讓館長跟醫生多說幾句,再多說幾句,老板的事情就會被館長嘮叨出來了。雖然蘅蕪香消除了醫生腦中有關於老板的記憶,但相關人員的記憶卻不好徹底消除,只是模糊了而已。若是多得了幾句線索,萬一想起來什么可怎么辦?

「都幫你檢查了一遍,除了那尊元青花之外,還有一個古董問題比較嚴重。」陸子岡嚴肅地轉移話題。他來博物館是受館長委托,來查看古董有沒有什么異狀,而選人多的時候探查,是因為陽氣重的時候,更能看清陰氣存在的方位。「那尊元青花因為有你在,所以問題倒不大,可是另外那個就……」

「哪個?」館長立刻停止了抱怨,神情凝重。上次出了影青俑事件,館長雖然知道封建迷信要不得,但也時不時請陸子岡過來看看。

「十里紅妝展廳的那支唐朝雀形點翠簪。」

下午5點以後,博物館之中,整整一個白天的喧囂又重新歸於平靜。清潔人員在各個展廳打掃衛生,很快就完成任務,璀璨的燈光也因為無人參觀,一個接一個地暗了下來,最後連中央空調也停止了運轉,徹底歸於寂靜。

「嘖,那幫人類的小崽子們也太吵了,真是煩死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嘶啞地抱怨著。

「啊啦啦,又不是第一天這樣,有什么不習慣的?不過最近幾年來這里看我們的人類年輕了許多啊,不像是以前天天看老頭子了,現在可以看美少年萌正太洗洗眼睛啊!」一個嬌俏的聲音笑嘻嘻地說道。

「可是討厭他們手里的那個薄鐵盒子,有些人就是不記得關了那什么閃光燈,那晃得啊!再這樣下去,沒幾年我的這雙老花眼肯定瞎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唉聲嘆氣。

「切,你們今天沒注意到有個年輕人很奇怪嗎?」

「哪個?是那個瞎轉悠又不時吐槽的那個戴眼鏡的嗎?居然連我的名字都不會念,『簋』字就那么難嗎?這都不認識!」

「哦……那個字念『鬼』啊……」

「哎呦呦,我也是才知道呢……」

「……」

「嘖,不是那個。」

「那就是那個穿藍裙子的妹子?右眼尾有道胎記的那個?就是一個被青羽美貌所傾倒的腦殘粉,也沒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吧。」

「咦嘻嘻,說起腦殘粉,倒是有個小孩子挺奇怪的,他帶來的那條小白蛇居然隔著玻璃櫃沖我流口水,真是太萌了!」

「是有個帶著古怪玉器的年輕人,他肯定是看出來我們的不同,尤其在青羽那里多看了好幾眼。」

「看出什么也不怕,難道還能把我們怎么樣不成?我們可都是國家級文物!」

今天的博物館之夜,也如往常一樣不是很平靜。

位於話題中心的青羽,就是那支唐朝雀形點翠簪。它正靜靜地躺在黑色絨布之上,那雙用珍珠做成的眼睛正定定地凝視著玻璃櫃的外面,像是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看到了久遠的記憶。

公元866年。

它是一只年輕的翠鳥,和它的兄弟姐妹一樣,剛剛被母親從溫暖的巢穴中趕了出來,再也不允許它們回去了。

它們已經成年了,必須要自己養活自己。

兄弟姐妹都朝著不同的方向飛走,它漫無目的地飛了一陣,最終在一條小河旁邊停了下來。它站定之後,用鳥喙梳理了一下身上的翎羽。它才剛剛成年,羽毛還遠遠比不上母親的漂亮厚實,但褪掉了丑丑的胎毛之後,翠藍和雪青兩種顏色的羽毛都已經長成,它自己也頗為喜歡,時不時就會想起來梳理一下。

花費了好半天,小翠鳥才整理好自己的羽毛,站在樹杈上向下看去,滿意地看著河水的倒影中出現了一只美麗的小翠鳥。

等欣賞夠了之後,它的視線慢慢移動到了河岸上。

不能再往前飛了,它已經看到了一些非自然折斷的草木痕跡和凌亂的腳印,證明附近已經有人類活動的跡象。小翠鳥站在枝椏上,歪了歪頭,在母親傳授給它的告誡中,曾經特意強調過,人類很可怕。因為人類自己長不出羽毛,又羨慕它們的羽毛漂亮,所以抓捕殺害它們,拔掉羽毛來貼在頭上。真是殘忍!

它的父親早已死在人類的手中,而它的母親,也是被人類抓走運到了京城,費盡千辛萬苦逃出來的。而此時母親已經遠離了它們的故鄉,再也回不去了,又發現懷了它們兄弟姐妹,只好在附近找了一處林子定居了。小翠鳥並沒有去過那個在母親口中既溫暖又美好的故鄉,它出生在炎熱的夏季,現在已經入秋,天氣明顯變冷了許多。母親在趕它們出巢之時,也囑咐它們盡快地築巢。可是在這之前,要先填飽肚子。

小翠鳥觀察了一下,發現周圍並沒有人類出沒的跡象,便安心地站在河岸邊的枝椏上,專注地盯著河面的漣漪。

母親教過它們如何獵食小魚,曾經多次在它們眼前迅疾地沖入水中,准確地捕捉到水面下的魚蝦,又姿態優雅地展翅而起。小翠鳥也嘗試過數次,但成功率並不大,十次里有兩三次能抓到就很不錯了。

現今它獨自一個出來打拼生活,必須增加成功率,否則就會浪費體力,要吃更多的小魚才能緩過來。小翠鳥一邊盯著水面,一邊嚴肅地想著。

翠鳥一族擁有著其他種族難以企及的視力,可以輕易地透過水面看到水下的魚蝦。小翠鳥自然也繼承了這樣的視力,只是它的經驗告訴它,水面上看到的景象和實際的還是有差別的。它並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只需要找到規律即可。

波光粼粼的小河潺潺流過林間,河畔枝椏上的小翠鳥如同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只是陽光照耀在它身上,青翠色的翎羽泛著璀璨絢爛的彩光,就如同砂礫間的一顆珍珠一般,無法隱藏身形而令人矚目,引得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捧在手心中,占為己有。

小翠鳥早就聽到了身後那一聲聲放輕的腳步聲,它不急著飛走,反而憋著勁想要給對方好看。

其實,它並不覺得人類很可怕。

它曾經看到過一些闖入林間的人類,也曾經冒險飛出林間遠遠看到過人類的聚集地。

人類並沒有鋒利的牙齒,沒有強健的體魄,也沒有會飛的翅膀。只有兩條腿,跑步也不算快,還容易摔倒。沒有任何自保能力,只能住在木頭和石頭堆砌的大型巢穴里,簡直脆弱到了極點。真不知道為什么母親那么怕人類!

看它的!

一根木棒帶著破風聲揮下,小翠鳥倏然飛起,避開了那根來者不善的木棒,它並沒有立刻逃開,反而用尖銳的爪子朝來襲者狠狠地抓去。

一擊得中!

看!人類其實很弱的!只是隨便一抓就見血了!沒有皮毛或者羽毛保護的皮膚真是嬌嫩得慘不忍睹。

小翠鳥得意地飛到一旁高高的樹杈上,低頭看去。

但只這一眼,就讓它愣住。

它的視力很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根本來以為是對准它的木棒之下,躺著一條死翹翹的黑蛇,蛇的身體還在微微地抽搐著。從距離上判斷,如果不是那個人類用木棒打死了那條黑蛇,現在它應該已經死於蛇口之下了!那個人類居然救了它!而它做了什么?居然劃傷了那個人類的臉!如果它的爪子再往旁邊一點,那個人類的一只眼睛就瞎了……小翠鳥懊惱又愧疚地撲騰了幾下翅膀,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個穿著藍裙的人類捂著右臉抬起頭來,像是在確認小翠鳥是否安好,然後撿起那條黑蛇離開了。小翠鳥盯著草叢中的一攤鮮血,最終展開了雙翼,跟了上去。

咸宜觀。

「綠翹那丫頭究竟是怎么弄的?臉上留了那么一道疤,以後可怎么嫁人啊?」

「是啊是啊!問她她只是說自己不小心,你說,會不會是她那個不省心的主子抽的?」

「嘖,我覺得有可能,那個假道姑倒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綠翹站在廊下,聽著觀中的婆子們八卦,知道自己此時無論走過去說什么都沒有用。世人向來都喜歡聽自己想要聽到的話,就算聽不到,也會給對方找各種理由,歪曲成自己想要的結果。所以就算她去解釋,她們也不會信。這種情況,她還是避開比較好。

她一手端著茶水,一手忍不住撫上右眼角的紅痕。當時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林間看到了那只小翠鳥,立刻就被那絢爛亮麗的翠羽奪去了心神。在發現了它旁邊的黑蛇之後,來不及細想,撿了支木棒就揮了過去。那只小翠鳥受了驚,做出反擊也是很正常的事,是她考慮不周,沒有防備而已。一時驚訝氣憤之後,也只能接受事實。

盡管她及時上了傷葯,結痂掉了之後,果然還是留下了一道疤痕。說不在乎是騙人的,每個女人都對自己的容貌非常看重。可是作為一個丫鬟,她的相貌比主人還要美麗,那其實就是禍患了。果然在她破相之後,日子過得要好多了,小姐對她也比以前寬容了許多,不會因懷疑她與自己情郎不干不凈而找各種借口磋磨她了。其實她還是挺同情自家小姐的。

她的小姐姓魚,名幼薇,年紀輕輕就已名滿長安的才女,後來嫁給了狀元郎李億當妾室。理應是人人艷羨的生活,卻因為那位狀元郎有位出身名門望族的裴氏妻,入門三個月她就被休出家門,棲身於曲江附近的這家道觀當道姑,改了道名,叫魚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