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九章 因果相循環(1 / 2)

獨家皇後 海的挽留 3627 字 2023-03-14

祐樘當日並未在碧雲寺住下,而是在將事情了結之後,連夜回了宮。

他抵達時,夜已深,整個皇宮早已經是一派沉寂。他一路輕車熟路,回慈慶宮回得悄無聲息。

避過值夜的宮人,他將漪喬的身體安置在了寢宮一處偏殿內的一張架子床上。黑暗中,他神色復雜地垂眸凝視她片刻,隨即撈來了一床被子蓋在她身上後,便又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

守在寢宮主殿外的幾個宮人原本正在哈欠連天地打瞌睡,然而一個晃神兒,在飄忽的宮燈映照下,竟突然看見太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面前,登時嚇得困意全消,一個個忙不迭地跪下來叩頭行禮。

「都下去吧,不必守著了。」他倦聲開口,繼而看都不看眾人一眼,便徑自推門走了進去。

他的聲音飄渺,身影模糊,走路時連一絲聲響都沒有,在這黑沉沉的深夜里,仿似鬼魅一般。

跪在地上的宮人們在對太子的忽然出現感到訝異的同時,又都覺得慎得慌,於是驚疑地互相看了看之後,就不約而同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個比一個慌張地退了下去。

面無表情地一點點步入內室,祐樘望著這里的一切,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明明昨日還撅著嘴跟他貧嘴抬杠、有說有笑地同桌用膳的人,如今卻突然就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他到現在都還有些恍惚。

祐樘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每掃到一樣東西就忍不住凝滯一下。他此時才發現,她似乎已經鐫刻進了他的生命里一樣,哪里都是她的影子。

看到那梳妝台,他眼前就不禁浮現出他們洞房花燭那晚,她窘迫地苦著一張小臉對著台上的一面銅鏡,死活賴在那里不肯起來的樣子。他當時在一旁看著,覺得甚是有趣,本想多逗逗她,但又怕她緊張過度嚇著她,於是就壓下了心里的惡趣味,上前去耐心地柔聲疏導她。

窗口處透進寥落的月光,就如她生辰那晚一樣。那日她搬了一張小桌子到窗前,自斟自飲沒多久就開始趴在桌子上小聲地哭,他站在門口望了她許久她都沒發現。之後她哭得孩子一樣抽噎起來,他心里莫名一動,就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為她順氣。他明明記得那時候她的生辰已過,但她偏說那日才是她的生辰,還軟磨硬泡地拉著他一起喝酒,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他現在都還清楚地記得她醉得東倒西歪的狼狽樣。之後她以為他生氣不理她了,竟然使蠻力將他一把扯到床上,翻身壓在了他身上。他當時心里覺得好笑,感慨果然是酒壯慫人膽,這丫頭這時候膽子倒是大了不少。

雖然他也因為那晚的松懈著了邵宸妃的道,但是如今回想起來,仍然無損於那晚的美好。

緩緩移步到一個降香黃檀木的圓角櫃前,他打開下面的櫃門,小心地取出了一個精致的黑檀木盒。掀開盒蓋,一條雪白的貂毛圍巾便呈現在了面前。

他的面容上一片死寂,眸光有些渙散。

將圍巾戴在脖子上,那柔軟的觸感瞬間將他圍繞住,生發出溫柔的暖意。然而再是溫暖,卻也捂不熱他那顆發冷的心。

輕輕托起尾端綴著的那個公仔,那日晨起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她獻寶一樣將禮物盒交給他時的孩子氣,她踮起腳尖給他戴圍巾時的專注神情,她看到他那不明顯的揶揄時的懊喪窘迫,她在他神色黯然時流露出的關切心疼……

「你知道么,我以前聽人說,送圍巾是有寓意的。」

「是要把我永遠都圈住么?」

「差不多。嗯……寓意就是——愛你一輩子。」

當日的溫柔話語猶在耳畔,然而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祐樘手里捧著那個做得走了樣的阿狸公仔,眼前不由浮現出她被自己窘得哭喪著臉的樣子。

「我做了好幾個晚上,還硬著頭皮一遍遍跟宮女請教,又怕被你看見,跟打游擊似的,沒想到做出來居然被你嫌棄了……」

「我居然把狐狸做成了狗……其實我做得一點也不好,你剛剛都是在安慰我……我以後再也不做女紅了,不做女紅了……」

祐樘想著想著,心頭便涌上一股不可遏止的酸澀。

「喬兒,你知道么,」他坐在床沿上低低地呢喃,一出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經帶了些沙啞,「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禮物,我一直都視若珍寶地收著呢。」

他將那條圍巾緊緊地攥在手里,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她帶給他的最後的溫暖。

祐樘靜靜地坐在床頭,腦海里全是她的音容笑貌。

然而倏忽之間,他又想起她中毒倒地時的痛苦,她為了讓他少些牽絆而刻意做出來的絕情,和她在生命走到盡頭時再也壓制不住的不舍和凄絕。

他太了解她了,她的心思他怎會猜不到,那些傷人的話不過是不想讓他徒增更多牽掛而已。

他相信,她不會無緣無故選擇離開,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雖然嘴上說會恨她,但是他哪里能恨的起來,哪里舍得恨她。

他不恨她,但是那些推波助瀾的人和此事的始作俑者,他斷然不會放過。

祐樘的眸底突然閃過一道凜冽的寒光。

將圍巾妥帖地收好,他一回身便推門而出,轉眼就又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詔獄里,噼啪燃燒的火把在一片森冷的黑暗里不住跳動,映照出牢房外守衛們面無表情的臉。

一陣腳步聲忽然傳來,幾個錦衣衛的頭面人物極是恭敬地尾隨著一個人由遠及近行來。或巡視或守衛的校尉和力士們在見到那領頭之人後,紛紛屈膝行禮。一時間,凡是幾人所到之處,盡皆呼啦啦矮下去一大片,帶起一陣不絕於耳的恭迎聲。

一名鎮撫使在旁側小心引路,不一會兒一行人便來到了一處牢房外。不待那領頭之人吩咐,那鎮撫使便極有眼色地自動上前去,令守衛打開牢房門。

沉重的牢門緩緩開啟,借著周圍火把的光,可以看到一個身著鵝黃色宮裝的女子被關押在里面。她的雙手被堅硬的鐵鐐銬牢牢地定在身後的牆壁上,下面的一雙腳也被結結實實地銬住。此時的她發髻散亂,正無力地垂著頭。

其實她早就聽見了外間的動靜,只是此時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去注意這些了。

聽到輕微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自己,她慢慢地抬起頭來。幾縷亂發胡亂地散下來,襯著她蒼白的臉色,在跳躍的火光里不免顯得有幾分駭人。

她無神的眼睛漸漸聚攏起焦距,待看清楚了來人,嘴唇張了張,虛弱地開口:「樘哥哥……」

祐樘打眼上下掃了她一番,片刻之後,清冷略帶嘲諷的聲音才打破寂靜:「你現在滿意了,嗯?」

「當然不,」萬亦柔想都不想地道,「我這次抱著豁出去的念頭向太後告密,原本是想整死那小賤|人的……」

「掌嘴。」祐樘的眉頭輕蹙一下,瞥了身後的眾人一眼,淡聲吩咐。

立刻便上來一個孔武有力的力士,掄起胳膊就狠狠給了她三個掌摑。

萬亦柔蒼白的臉上登時便起了一片鮮紅刺目的掌印,一縷血絲順著她的嘴角淌了下來。

她緩了幾口氣,臉上的妒恨之色更重,抬頭不服輸地繼續恨恨道;「可是沒成想,她只挨了二十大板,真是太便宜那賤|人了……」

祐樘這次都懶得開口,只神情寡淡地朝那個力士使了個眼色、

「啪、啪、啪」三聲脆響落下,萬亦柔那雖然蒼白但仍不失嬌美的面容此刻卻是完全腫了起來。

她只覺耳旁一陣嗡鳴,臉上火辣辣地疼,暫時擠不出力氣說話。

「你到現在都還死不悔改,倒是和你姑姑挺像的,」祐樘嗤笑一聲,「不過你悔改不悔改的,已經不重要了。」

他瞟她一眼,緊接著道:「當初放過你,只是怕喬兒會心中有愧。可是如今看來,果然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

萬亦柔出神地凝視著眼前長身而立的人,突然凄涼一笑:「我和姑姑不像,我沒有她幸運。她起碼得到了自己愛人的心,只是一直偏執地想成為唯一。可我做這一切,不過是想留在所愛之人的身邊,不敢再奢望更多。只是我如今發現,連這么個卑微的願望都是痴心妄想。樘哥哥,我真的很想知道,難道我這么多年來的付出你一點都沒看到么?你心里就一丁點的觸動都沒有么?十幾年前的那個雨夜……」

祐樘譏誚地笑了笑,冷聲打斷她的話:「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不想耽擱工夫在你身上。你不該放心思在我身上,更不該去害喬兒。不過,我倒是想問一句,這件事里面,邵氏也有份吧?」

「是。是邵宸妃暗中打通關節放我出了永寧宮,授意我去跟太後告密,」萬亦柔臉上浮起一抹詭異的笑,「我知道她其實是想利用我整死張漪喬來報復樘哥哥,但我還是這么做了——我們的目的雖然不同,可是想做的事情卻是一樣的。」

「看來不怕死的人還真多,」他冷聲笑道,隨即犀利的眸光倏地刺向她,「那么眼下,你說我該怎么懲處你才好呢?」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甚至尾音還輕飄飄地揚起,但就是都透著一股子徹骨噬心的寒意,讓人忍不住從內到外地發顫。

萬亦柔咬了咬唇,垂了眼眸。

「我原本想著,讓你把這里的十八套刑具一樣樣過一遍。但隨後又想,很可能你還沒過完一遍就氣絕身亡了,那豈不是太便宜你?」

他負手看著她,精致漂亮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籠著一層薄霧一樣,讓人看不分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喬兒受了怎樣的苦,我就百倍千倍地回敬給你。」

「我料到會有今日,」她抬頭注視他,臉上帶著絕望後的平靜,「樘哥哥殺了我吧。」

祐樘面上一片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猛地伸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然而饒是此時,萬亦柔投向他的目光里仍舊摻雜著道不盡的凄哀和眷戀。

眼前的人形貌昳麗,渾身都流瀉出一股清雋玉潤的氣質,縱是此刻下狠手,竟然也於此完全無損。雖然眉目之間透著虛浮,但卻絲毫掩不住那翩然的風神。

他可以談笑間斷人生機,他擁有攝人心魂的天成氣場,他注定是睥睨天下的九五之尊。這樣的人,終究不是她所能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