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老虎與病貓(1 / 2)

獨家皇後 海的挽留 4116 字 2023-03-14

漪喬走到他面前,停下步子,面色陰沉地望著他。她知道自己眼下心里怒氣沖天,怕一開口就和他吵起來,故而竭力壓下火氣,等著他的說辭。

殿內靜極,連丹爐底下明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都清晰可聞。

祐樘緩緩起身,神色復雜地望了她一眼,隨即一言不發地越過她,徑直往殿門口走去。

漪喬微怔,站在原地暗暗攥緊拳頭,猛地回頭,目光銳利地睨視他,正要叫住他,卻聽他對著外面一眾人等淡聲吩咐道:「都到山畔的延和殿候著。」

廣寒殿外被晾了許久的眾人如蒙大赦,口中連連謝恩,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起來,又朝著帝後規矩行了禮才趨步離開。李廣從始至終都將頭埋得低低的,生怕被瞧見一樣。

爾嵐跟隨眾人一同退下,心中卻是隱隱擔憂:娘娘如此面色不善,萬一出言不遜,不知陛下會不會怪罪。陛下眼下將眾人遣退到山下,也不曉得用意何在。

望了一眼晚霞如火的天際,祐樘側首對丹爐旁的道童道:「你繼續,莫讓火熄了。」

那小道童哪見過這等陣仗,早被嚇得呆若木雞,連手里扇火的蒲扇都掉在了地上。聽到帝王之令,他唯唯連聲,然而俯身撿蒲扇時又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動作生生頓住,小心翼翼地抬頭一看,見另一邊的皇後正目光凌厲地睥睨著他。他心下一驚,伸出去的手竟就那么僵硬地停在空中,進退不是,下意識地往屏風處看去。

祐樘眸光微斂:「你自做你的事,不必管旁的。」

道童小心應了一聲,壯了壯膽子撿起蒲扇,縮著身子繼續給丹爐扇火。

「陛下這煉的什么仙丹?煉好了記得給我瞧瞧,我還沒見過呢。」漪喬嘲諷一笑道。

祐樘容色難名地凝視著她,半晌才開口道:「我並未服食丹葯。」

漪喬愣了愣,繼而面色一沉:「陛下讓我如何再相信陛下的話?」

祐樘知道她是想起了她之前曾經問過他是否事情很多才忙成這樣,他當時給了肯定的回答,並且為了打消她的疑慮,補充說近來政務繁雜。但他暗中做的這件事也是被算在「這許多事」內的,只是被他隱去了,未盡其詳而已。

不過歸根結底,他也算是騙了她。

祐樘低嘆一聲道:「我承認,我是有意瞞著喬兒的。但眼下既然被撞見,我又何必再出虛言。」

漪喬挑了挑眉:「所以陛下並非潛心於修煉服食之術了?」

祐樘笑道:「修煉?喬兒認為我為何要修煉?」

漪喬瞧著那猶自冒著輕煙的煉丹爐就來氣,忍著上前一腳踢翻的沖動,也笑道:「這可難說,萬一陛下想成仙呢?這廣寒殿位處山巔,又瀟爽清虛似隔離人境,倒是個修仙的好去處。要是再輔以金丹,想來是事半功倍了。」

「我記得我曾和喬兒說過,我還不想這么早成仙,」祐樘面上恢復了一些平日的輕松之色,含笑望著她,「喬兒真是句句不饒人。成仙哪有呆在人間好,我舍不得喬兒和孩子們。喬兒快些回宮吧,我再過會兒子就回去。」

漪喬好笑地看著他:「陛下把我當小孩子哄呢?陛下既然說未曾服食丹葯,那為何又要刻意瞞著我?」

「我怕喬兒誤會,」祐樘注視著她,一步步走至她面前,「況,喬兒難道認為我會迷信燒丹煉葯么?金石之葯,性多酷烈,一入腸腑,性命堪虞。古往今來多少帝王因醉心此道而殞命,先帝的駕崩也和服食丹葯脫不了干系。我又怎會再步後塵。」

漪喬斂容,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不放過他面上的任何一個神情變化。然而她盯得眼睛都酸了,卻是找不出一絲一毫敷衍扯謊的嫌疑。

她不由蹙眉道:「陛下倒是說得頭頭是道,那么想來定然深諳丹葯之害了。可我想問一句,這煉丹爐又是怎么會一回事?」

祐樘斂容道:「喬兒只需知道我並未服食丹葯便是了。」

「不說?又不說,」漪喬忽然一笑,心頭竄上一股無名火,「當初我們一起墜落崖底時陛下便答應我,日後有什么事都不會瞞著我,可結果呢?你之後又瞞了我多少事?你自己恐怕都數不清了吧?」

「如未記錯的話,我當初說的是『若是日後再遇到諸如此類的事情,我會知會喬兒一聲』,而有些事,是不被囊括在內的。」

「你!」漪喬怒瞪他一眼,隨即又是一笑,「陛下玩文字游戲真是好樣的,陛下一路到底給我留了多少陷阱?我怎么有一種被陛下玩弄於鼓掌之間的感覺?」

「喬兒如此說便有些傷人心了,」祐樘凝望著她的眼眸愈加幽深,「我做事從來都自有分寸和道理,我們夫妻多年,這一點喬兒當最是清楚。」

「是啊,陛下從來都是最有理的那個,」漪喬嘴角掛著一抹譏誚的笑,壓了壓胸口的悶氣,朝他揚唇一笑,「不是要回宮么?好啊,我就在這里等著,等這丹爐打開,仔細瞧瞧里面是什么稀世金丹,然後和陛下一道回去,反正我不急。」

祐樘眸光微閃:「喬兒還是不信我?」

漪喬挑眉:「說實話,確實不信。但要我相信也很簡單,陛下把那丹爐打開讓我瞧瞧。」

祐樘眼神復雜地看著她:「喬兒為何如此執拗。」

「其實呢,我骨子里真的是個執拗的人,只是有些事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想深究罷了。但我一心堅持的事,定會執拗到底,」漪喬朝他微微傾身過去,目光灼灼,「比如,眼下這件。」

祐樘偏頭看了看一旁的八卦爐,垂了垂眸,忽而轉首迎視她:「若我不允呢?」

漪喬面上的神情滯了滯,繼而毫不退讓地逼視著他,唇角一勾:「若我執意不走呢?」

「喬兒不要挑釁。」

「挑釁?我不過是想確定一下我的夫君有沒有犯渾自戕而已,」漪喬往前逼近一步,「我可明白地告訴陛下,那些所謂仙丹里全是重金屬,還記得我當初醉酒時背的化合價口訣么?其中提到的就有不少是重金屬元素。這些東西在體內積蓄到一定劑量便能使身體衰敗,要人性命。那些丹葯實則與□□無異,陛下若是妄圖以此延年益壽,倒不如直接吞金來得實在些,如此一來說不得還能升仙呢,到時候百病不侵與天齊壽豈不是更好?」

祐樘幾不可查地嘆息一聲,微微苦笑:「我說過了,我沒有服食丹葯。喬兒的話我雖聽不太懂,但想來與我方才所言道理是一致的。我在明知丹葯害處的狀況下,為何還要服食呢?喬兒真的多慮了。」

「打開丹爐就知道我是否多慮了。」

「我就這么不值得喬兒相信?喬兒不是說對我深信不疑的么?」

漪喬似是想到了什么,緩緩一笑道:「是啊,我確實說過,但那是分情況的,你不知道吧?有些事是不被囊括在內的。」

祐樘自然聽出她是在報復他方才那些話,輕嘆口氣,截住話茬:「天色不早了,喬兒快回乾清宮吧。」

「陛下一定覺得我在無理取鬧吧,」漪喬緊緊盯著他,眼神數變之後,最終沉淀下一抹黯然頹唐之色,「陛下不會理解我的心情的。」

她拼了命地想改變他的宿命,挖空心思地在絕望中尋找希望,沒想到有一日會出這樣的事。她確實不願相信他會做出荒謬的事,但他連日來的異常和眼前的場景,都形成了同一個指向。若真的有隱情,為什么不願意說出來?明明答應了要和她分享他的事,卻又總是這樣。她知道他瞞著她的事不止這一件,只是以前的她都不想追問,而眼下這件,她卻不能再裝糊塗。

祐樘看到她眸底流露出的愀然之色,瞬間感到心頭一揪。但眼下卻不是心疼的時候。他籠在衣袖里的手慢慢收緊。

「你也是掛心於我才會如此,本意是好的。只是你真的該回宮了,」他面色略略沉下,「我不想再說一遍。」

漪喬愣了一愣,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原本也不是來找他吵架的,只是來確定一下傳聞的真假。待到看見廣寒殿內的光景才心頭火起,但她仍然顧及著他的顏面和感受,想聽他的解釋,可沒料到他竟然繼續讓道童給丹爐燒火,她才忍不住開口。之後她雖然心中火氣越來越旺,但為了不讓自己做出過激之事,始終都做著忍耐。

他平日里對她一直都是柔聲輕語的,連一句重話都不舍得說,現下這樣的他令她覺得有些陌生。

漪喬怔愣之後又自省一番,暗想或許還是自己的態度不太好惹得他心中不快了,雖然他也知道她的初衷是好的,但人總是有脾氣的。

她深吸一口氣。

只是,若她今日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心里還是梗著一根刺,終歸是安心不了,這件事也別想搞清楚了。

對峙片刻後,漪喬努力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試著把語氣放緩:「方才我情緒激動,言辭有些過激,陛下不要介意。我只是想要一個交代,又氣憤於陛下之前的欺瞞,才會如此的。這滿宮里,恐怕我是最後一個得知此事的吧?這滋味實在是不怎么好受。陛下說並未沉浸於修煉服食,但這又是齋醮又是燒煉的,讓我如何相信?」

「這宮里頭原本便多有崇道者,我本身也不例外。喬兒懷長哥兒之前,我還在內廷建了個祈聖嗣醮求子,喬兒也是知道的。我如今偏重於道教,很奇怪么?」

「那為何會突然如此崇信,」漪喬極快地接話,「並且,祈聖嗣醮多半是建給外人看的,當初因為沒有子嗣,內外逼著你納妃,你需要有所動作。我回來之後知道祈聖嗣醮的存在,曾經問過你,這些都是你當時親口說的。」

自己五年前說的話她竟然清楚地記到了現在,對於此,祐樘感到心頭一陣燙貼。他復又在心里嘆息一聲,掩藏起自己的情緒,神色不動道:「前幾年忙於革故鼎新,如今朝堂已穩,國庫逐漸充盈,大明國力也日益強盛,我總是可以抽出工夫做些以往顧不上的事。」

胡說!

漪喬心里這么想著,就順口說了出來。她頓了頓,索性就繼續說下去:「陛下這種走一步看百步的人怎會生出這樣的懈怠之心?何況,陛下明知北邊還有個賊心不死的巴圖蒙克,一年到頭又不斷有地方鬧災……」

「並非懈怠,」他出聲打斷她的話,「誰說崇道就一定會怠政。」

「好,」漪喬點了一下頭,「那陛下這圖的是什么呢?延年益壽?祛病禳……」言至此,她忽而心里一動,生生愣住。

他自幼體弱多病,但或許是因著這身體的虧損是從娘胎里帶的,幼年又在安樂堂吃盡了苦頭,調養了這么多年還是沒有根本上的起色,他的身體底子總是比一般人要差許多。他做太子時連著熬夜看一陣子的奏疏便會病一次,登基之後更是日理萬機,重開午朝和日講經筵,早起晚睡,不要命地連軸轉,她光是想想他每天的日程都頭疼,何況他這樣堅持不懈地度過了八年。這么大的負荷,就是一個體壯如牛的健康人也吃不消,何況是他……

可他不能垮掉,大明正是蒸蒸日上之時,盛世之局剛剛形成,太子尚年幼,這個龐大的帝國不能沒有他。

那么醫術不能讓他的身體好起來,就只好轉投道術了。

很可能是這樣。

漪喬心里一沉。

想到這里,她反而更擔心他在服食丹葯。萬一病急亂投醫了呢?

她一把抓住他寬大的衣袖,神色凝重地逼視著他:「把丹爐打開。」

「我方才便說了,不允。」他面色微沉,斬釘截鐵地回絕。

漪喬和他僵持一陣,定定地看著他:「今日陛下說我恃寵而驕也罷,說我刁蠻任性也好,我定要弄個明白。」她話音未落便一下子松開他,迅速轉身,幾步奔到丹爐前,抬腳運足力道就要踢下去。

那道童嚇得一下子跳起來,往後躲開好幾步。

祐樘腳步瞬移,眼疾手快地一把將她拉了回來,她那一腳便踢了個空。但由於用力過猛,她那一下落空之後便失去重心往後倒,這一倒便倒進了早已准備好的懷抱里。

祐樘從背後穩穩地接住她,剛扶著她站穩,卻不想她突然用空出來的一只手臂屈肘朝後猛地一擊,他本能地迅速側身躲開,卻趁勢牢牢抓住了她另一只手臂。

漪喬本想趁著他躲避的空當補上方才落空的一腳,卻不曾想居然被他抓得更緊。她掙扎了好幾下都無濟於事,咬了咬唇,方才屈肘後擊的手臂即刻變換招式,身體迅疾逆時針旋轉,揮出一個弧度極大的擺拳朝他鉗制住她的那只手臂擊過去。她舍不得下重手,只想讓他手上松一松放開她,故而下意識用了五分力,只努力將那一拳揮得極快。然而她再快卻終究快不過他,他在她那一拳落下之前,就以電閃之速用另一只空閑的手臂握住了她的手腕。

幾次過招下來,不過是一呼一吸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