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思辨=文藝復興(2 / 2)

中原王朝的每一次的大思辨,幾乎都伴隨著大痛苦。

比如春秋無義戰,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時代,無論對百姓、士大夫、軍卒都是大痛苦的時代。

比如公孫羊的大一統理論,在秦法的基礎上推陳出新,就是基於漢初七國之亂,應運而生。

每一次的大思辨,都在一點點的推動著歷史進程。

理想國在中原王朝的敘事結構中,稱之為:大同世界。

胡濙的思緒似乎飄飛回到了百家爭鳴的時代,那個時代的幻想家們,幻想出了一個個的理想國的大同世界,五光十色,別開境天。

雖然各不相同,但是最後都是殊途同歸。

結束亂世,天下治平。

他笑著說道:「先儒構建的大同世界為: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在這個世界里,既有君臣貴賤之分,又有上下和睦相處。君愛民,民尊君,施仁政,薄稅斂,行教化,輕刑罰,救孤貧,老安少懷,所以仁義高於利。」

朱祁鈺不住的點頭,這是先儒,不是腐儒,先儒講的大同世界,腐儒們站著喝酒長衫。

這條路走著走著,就走歪了,具體而言,嘴上都是主義,心里都是生意。

胡濙繼續說道:「道家構建的大同世界是天放,無何有之鄉,遂有至德之世。無為而治,天下泰安。」

「法家的大同世界是一斷於法。」

「法雖然只能由君主制定,不過法一經制定,公之於眾,不僅所有吏民要遵從,就是制定法的君主也要遵守。是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墨家的大同世界是人與人兼相愛,交相利,並以此為基礎,一切尚同於天子。」

「在墨子的世界里,你愛我,我愛你,親人之親如己之親,愛人之財如己之財,所有人生活在一片愛聲之中。」

胡濙講明白了諸子百家構建的理想國,大同世界的瑰麗。

法家更像是社會契約論的世界,墨家更像是一個博愛的世界,道家更像是自然而然的世界,儒家則是王道樂土的世界。

管學則是各方面都沾了一點,不屬於各方,更像是雜家,講仁義高於利,又講仁義基於利。

這些大同世界是諸子百家在血腥現實面前,總結出的政治的總體設計和戰略目標。

胡濙感慨萬千的說道:「所以,孔子、荀子、孟子、老子、墨子、文子、韓非子、商鞅對百姓流離,天下苦難,無不有一種追求,那就期盼聖人出,而天下治。」

「他們怒罵戰國時的所有諸侯為率獸食人之輩。」

朱祁鈺明白胡濙的意思,大同世界是思想家們的龍旗大纛,他們扛著龍旗大纛,批判君主,針砭時事,這是一種朝廷的自我調節。

諸多大同世界的理論,是一種精神和輿論制約。

在諸子百家的敘事之中,所描繪的聖主、聖王、盛世成了一面鏡子,置於君主之旁,成為一種無形的理論制約。

這種理論上的制約,和六科給事中行封駁事,制度上的制約,都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這種自我調節,正在逐漸失效。

朱祁鈺搖頭說道:「但是現在的情況是,許多人避實就虛,空談大同,而不行大同之法,高舉大同,卻為一家之私利狺狺狂吠,毫無德行可言。」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蘇平、蘇正居然拿著為大明出生入死的夜不收獲救消息,賣給了瓦剌的奸細,只為了區區三百兩銀子。

蘇平、蘇正皆為儒生,他們也是在舉著大同世界的龍旗大纛,對皇帝口誅筆伐,說皇帝窮兵黷武。

他們真的關心百姓嗎?不是,但是他們不過是為名,為利罷了。

大明出了問題。

胡濙說道這里的時候,表情戚戚,他無奈的說道:「天下並無聖人,陛下秉持公器,群臣如九竅,各司其職,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所以勸諫是必然的。」

「這種勸諫往往是失效的,比如稽戾王不顧英國公張輔、兵部尚書鄺埜等文臣武將的集體反對,執意親征。」

「唉。」

在場的眾人,無不嘆息。

土木堡之變是鼎盛大明的一道深深的疤痕,即便是它愈合了,但是他帶來的歷史教訓卻是影響深遠。

胡濙無奈的說道:「君主凌駕萬物之上,士大夫行勸諫之事,往往拿不准主意,所以都會送到禮部,先把把關,這也是規矩之一。」

「鳳陽詩社壞了規矩,朝中禁談南遷、議和,他們搖唇鼓舌,制造風力,被陛下斬首,也是應當。」

蘇平和蘇正是因為把消息賣給了瓦剌的奸細,才被送去的解刳院。

朱祁鈺十分鄭重的點頭說道:「進諫、納諫,本君聖臣賢之良事,現在卻成了朝中黨爭的工具,朕十分的痛心。」

胡濙十分認同的說道:「陛下,當初商鞅見秦孝公,秦孝公也不願意采納商鞅之法,就更法之事,甘龍、杜摯、公子虔與商鞅各持一說,數日之後,秦孝公才覺得商鞅之法更妥善。」

「梁惠王和齊宣王並不喜歡孟子的仁政說,但他們還是不厭其煩地向孟子求教治國之術。」

「進諫與納諫,無論哪家哪派都在提倡,進諫和納諫便成為了公認的至德,並以此作為衡量賢主忠臣。」

「陛下,儒家走進死胡同了。」

儒家的經典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

於謙、胡濙、丘濬、襄王、李賓言、徐有貞等等,不約而同的去其他諸子百家中,尋求解決之道。

於謙經常引用老子學說,講外王內聖,講百年樹人,講國家之制。

胡濙自認無德,直接說儒家走進了死胡同,再不變,大明亡於腐。

丘濬主張仁義基於利,襄王主張利柄輕重論,李賓言心懷宇宙,仰望星空,觀望自然之道,總結了六等秩和四時之序。

徐有貞和陳鎰,更像是墨者而不是儒者,他們對車駕被窮民苦力所壞,不以為意。

兩個摳腳大漢,為了惓惓以生靈為念,跋涉涉水,不講斯文禮儀只講工效。

正如朱祁鈺所言,大明的儒教禮法出了問題,伴隨著土木堡之變的大痛苦,必然有著大明朝的自己的大思辨。

中原王朝的大思辨,和西方的文藝復興大約性質相同。

只不過中原王朝的大思辨,次數實在是太多了,已經把大思辨認定為常事了而已。

朱祁鈺明白了胡濙的意思,點頭說道:「多一個選擇,多一個道路,多一個參考,多一個角度,方能政通人和,有治平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