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忽然意識到,其實大明的大思辨,早就開始了,只是身在其中的朱祁鈺並沒有察覺到,潤物細無聲的事情正在潛移默化的影響著所有人。
對於這種現象,朱祁鈺頗為欣慰。
眾臣離開了大明權力的中心聚賢閣。
而此時的欽天監的監正許敦,做了一台很有趣的儀器。
來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神奇儀器,候風地動儀。
但是許敦十分的懊惱。
它大約有八尺多長,像是一個酒樽,銘刻著篆文山龜鳥獸的圖案,這台地動儀的中間有一顆立柱,外面有八條雲龍,龍首銜著一枚銅丸。
這台地動儀的原理,是中間有一個類似於倒置的酒瓶狀的圓柱體,被稱之為都柱。
一旦哪個方向有地震,都柱就會倒向那一方向。
這台候風地動儀的發明,自然是許敦查閱古籍之後制作,他頗為滿意。
第一個制作地震儀的是東漢年間的張衡。
按照歷史來說,這台地動儀,並不能預測地震,只能在某方向爆發地震的時候,記錄地震的發生,方便朝廷應對。
地震多發的西南地區,傳遞消息至京師要九十天的時間。
候風地動儀,在北齊信都芳撰寫的《器准》,隋初臨孝恭撰寫的《地動銅儀經》,都有紀錄,並傳有它的圖式和制作方法。
可惜的是唐代以後,二書均失傳,其模樣究竟有何等模樣。
許敦這台候風地動儀已經建好了九個月有余,卻始終沒有一次真正的紀錄地動。
在最開始的時候,倒懸站立的都柱,始終未曾打落任何牙機,銅丸一次未落。
這讓許敦頗為的困惱,他精心的將立柱的底部打造成了圓形,然後將立柱的底部打造成了半圓形。
倒懸站立的都柱,第一次打落牙機,銅丸落在了下面的蟾蜍口中。
但是很快就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許敦慢慢發現,這台地動儀的打落牙機,無論是人在走動,或者大聲說話,都會倒下砸落牙機。
許敦幾近要放棄了。
一來,因為它太過於靈敏,而且它不能判斷什么是地動,什么是人動,甚至跺一腳,蹦一下,稍有異動,它都會倒,根本無法判斷是否是地動。
二來,經過實驗發現,都柱倒的方向,完全是隨機的,站在東北方向大聲說話,卻倒向了正南方向。
陛下很早就知道了他在制作地動儀,他只能無奈上報制作失敗。
他很不甘心,但是只能暫時到這里了。
本來,這就是欽天監的一次復原古代儀器失敗的產物。
但是很快,就被一名叫做方為民的翰林院的翰林,給抓住了痛腳。
欽天監現在已經變成了儒生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因為在欽天監的器歷局,立著一尊墨子的塑像!
這是陛下立的,儒生不是沒有反抗過,甚至發生了朝天闕的大事,但是因為儒服朝天闕的事情發生後,陛下大獲全勝。
這座奉祀墨子、尊墨子為至聖先師的塑像,還是被立了起來。
當欽天監仿造古代的候風地動儀的失敗的消息傳開之後,風力驟然升起!
這一次有備而來。
幾大詩社,開始抨擊欽天監虛耗國帑,抨擊墨子無用,這種抨擊愈演愈烈。
許敦立刻被拱上了風口浪尖之上。
這名名叫方為民的翰林,是正統七年的進士,他最最激進的那一個,一片雄文,橫空出世。
從歷史記載中,方為民指出了所有史料記載的差異,認為風候地動儀壓根就不存在,而且不能准確的記錄地動。
他認為張衡真的制作過一台候風地動儀,因為諸多史料記載了這一發明,但是沒有證據能夠證明,也沒有理由去讓人信服,地動儀有記錄地震的作用,它可能發明之初就是個擺設。
換句話說,方為民認為,候風地動儀本身就是在騙經費。
張衡是個大騙子!
這一套敘事體系很有煽動性,因為合情合理。
大明就存在這無數騙經費的產物,比如那三台黑龍炮,根本就打不響,很多的火器都是騙兵部經費的東西。
這一下子就引發了滔天的討論,對欽天監和十大歷局的反對浪潮再次鋪天蓋地。
大思辨之中,這是常態,有人想往前走,有的人在拖後腿。
人生百態,千奇百怪。
「陛下駕到!」一個高亢的聲音傳來,許敦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跪在了地上。
許敦俯首帖耳大聲的說道:「臣罪該萬死,未能完成陛下所托。」
朱祁鈺騎著馬而來,一身的常服頗為干練,依舊是英氣勃發,他滿是笑意的說道:「平身吧,罪責不在你。」
許敦陷入了一種惶恐之中,他很崇敬張衡,但是自己卻不能復原其儀器,甚至讓張衡的名聲,有了被污的可能。
這讓許敦這半月以來,整個人都是惶惶不安。
他很大聲的說,張衡不是騙子,但是他沒有證據。
許敦爭辯的說道:「陛下,漢隋唐皆由此地動儀,曰:驗之以事,合契若神。」
「又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將近九百年的時間里,都有此物,多有合契,是臣無能不能復原,但是,他們…他們實在是太過分了。」
朱祁鈺悶聲笑著說道:「你要跟他們打嘴仗嗎?你打得過他們嗎?」
「他們總是這樣。」
「這還沒怎么著呢,他們就開始先質疑,就問,這玩意兒,有沒有用啊,能不能用啊,是不是浪費國帑內帑?」
「其實不過是想把這些錢裝到自己的口袋里,或者干脆是收了別人的錢,才如此說話。」
「一點都不稀奇。」
他們總是這樣,是哪樣呢?
大約套路就是消滅英雄,只要能夠消滅英雄,就能消滅那段歷史。
歷史很長很長,但是它沒有一段是多余的,每一段都是彌足珍貴的。
在這場風波之中,只要他們能夠確定張衡這件候風地動儀是個假貨,進而就能將張衡打成騙子。
進而否定張衡在天文、地理、器械的種種貢獻,最終將這段在天文學、地理學和機械學的探索歷史,化為烏有。
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消滅一個文明,從消滅英雄,消滅歷史開始,消滅歷史之後,就要全面出擊。
否定數千年的人文思想、否定政治制度的螺旋上升、否定這個文明的一切偉大和傳奇,最終消滅文明。
羅馬這個文明,是景泰四年消亡的嗎?
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