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九章 琴音古舊 十面埋伏(五)(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3408 字 2020-06-13

「今日下午,老夫開口時,以為事情並無太多可談之處。如今心中卻只是好奇,立恆覺得今天的話里,自己意氣用事的,有幾成?」

「……一成也沒有。」

「老夫也這么覺得。所以,更加好奇了。」

左端佑扶著拐杖,繼續前行。

「谷中缺糧之事,不是假的。」

「不假。」

「金人封北面,西夏圍西南,武朝一方,據老夫所知,還無人敢於你這一片私相授受。你手下的青木寨,眼下被斷了一切商路,也無能為力。這些消息,可有錯處?」

寧毅沉默了片刻:「我們派了一些人出去,按照之前的訊息,為一些大戶牽線,有部分成功,這是公平買賣,但收獲不多。想要私下幫忙的,不是沒有,有幾家鋌而走險過來談合作,獅子大開口,被我們拒絕了。青木寨那邊,壓力很大,但暫時能夠撐住,辭不失也忙著安排秋收,還顧不了這片荒山野嶺。但不管怎么樣……不算錯。」

「你怕我左家也獅子大開口?」

「沒有這回事。」寧毅回答。

「好。」左端佑點點頭,「所以,你們往前無路,卻仍舊拒絕老夫,而你又沒有意氣用事,這些東西擺在一起,就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既然不願意跟老夫談生意,你為何分出這么多時間來陪老夫,若只是出於對老秦的一份心,你大可不必如此,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你前後矛盾,要么老夫真猜漏了什么,要么你在騙人。這點承不承認?」

他年事已高,但雖然白發蒼蒼,依舊邏輯清晰,話語流暢,足可看出當年的一分風采。而寧毅的回答,也沒有多少遲疑。

「老人家想得很清楚。」他平靜地笑了笑,坦白告知,「在下作陪,一是小輩的一份心,另一點,是因為左公來得很巧,想給左公留份念想。」

「哦?念想?」

「嗯,將來有一天,女真人占據整個長江以北,權勢更替,民不聊生,左家面臨支離解體、家破人亡的時候,希望左家的子弟,能夠記起小蒼河這么個地方。」

寧毅話語平靜,像是在說一件極為簡單的事情,但卻是字字如針,戳人心底。左端佑皺著眉頭,眼中再度閃過一絲怒意,寧毅卻在他身邊,扶起了他的一只手,兩人繼續緩步前行過去。

「左公不要動怒,這個時候,您來到小蒼河,我是很佩服左公的勇氣和魄力的。秦相的這份人情在,小蒼河不會對您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寧某口中所言,也句句發自肺腑,你我相處機會或許不多,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跟您說說。您是當代大儒,識人無數,我說的東西是妄言還是欺騙,將來可以慢慢去想,不必急於一時。」

「……哦?怎么說?」

「女真北撤、朝廷南下,黃河以北全數扔給女真人已經是定數了。左家是河東大族,根基深厚,但女真人來了,會受到怎樣的沖擊,誰也說不清楚。這不是一個講規矩的民族,至少,他們暫時還不用講。要統治河東,可以與左家合作,也可以在河東殺過一遍,再來談歸順。這個時候,老人家要為族人求個穩妥的出路,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左端佑目光沉穩,沒有說話。

「出路怎么求,真要談起來太大了,有一點可以肯定,小蒼河不是首要選擇,次要也算不上,總不至於女真人來了,您指望我們去把人擋住。但您親自來了,您之前不認識我,與紹謙也有多年未見,選擇親自來這里,其中很大一份,是因為與秦相的交往。您過來,有幾個可能性,要么談妥了事情,小蒼河暗地里成為您左家的臂助,要么談不攏,您安全回去,或者您被當成人質留下來,我們要求左家出糧贖走您,再或者,最麻煩的,是您被殺了。這期間,還要考慮您過來的事情被朝廷或是其他大族知曉的可能。總之,是個得不償失的事情。」

「冒著這樣的可能性,您還是來了。我可以做個保證,您一定可以安全回家,您是個值得尊重的人。但同時,有一點是肯定的,您目前站在左家位置提出的一切條件,小蒼河都不會接受,這不是耍詐,這是公事。」

左端佑面上神色未變:「哦,那又是為什么呢?」

「武朝之所以會到現在這副下場,左公的堂弟左厚文、孫子左繼蘭這一類人是主因,我這樣說,左公同意嗎?」

砰的一聲,左端佑的拐杖杵在地上,他轉過頭來看著寧毅,目光灼灼,面容如猛虎,要擇人而噬。

「所以,至少是現在,以及我還能把控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小蒼河的事情,不會允許他們發言,半句話都不行。」寧毅扶著老人,平靜地說道。

左端佑一字一頓:「這樣的話任何人說出來,老夫都當他瘋了。」

「您說的也是實話。」寧毅點頭,並不生氣,「所以,當有一天天地傾覆,女真人殺到左家,那個時候老人家您可能已經過世了,您的家人被殺,女眷受辱,他們就有兩個選擇。其一是歸順女真人,咽下屈辱,其二,他們能真正的改正,將來當一個好人、有用的人,到時候,即便左家億萬貫家財已散,谷倉里沒有一粒谷子,小蒼河也願意接受他們成為這里的一部分。這是我想留下的念想,是對左公您的一份交代。」

寧毅扶著左端佑的手臂,老人柱著拐杖,卻只是看著他,已經不打算繼續前行:「老夫現在倒是有些確認,你是瘋了。左家卻是有問題,但在這事到來之前,你這區區小蒼河,怕是已經不在了吧!」

「也有這個可能。」寧毅緩緩地,將手放開。

「所以,眼前的局面,你們竟然還有辦法?」

夜風陣陣,吹動這山上兩人的衣袂,寧毅點了點頭,回頭望向山下,過得好一陣才道:「早些時日,我的妻子問我有什么辦法,我問她,你看看這小蒼河,它如今像是什么。她沒有猜到,左公您在這里已經一天多了,也問了一些人,知道詳細情況,您覺得,它如今像是什么?」

山下斑斑點點的火光匯聚在這河谷之中。老人看了片刻。

「懸崖之上,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內里看似平和,實則焦躁不堪,五蘊俱焚。形如危卵。」

「左公見微知著,說得沒錯。」寧毅笑了起來,他站在那兒,背負雙手,笑望著這下方的一片光芒,就這樣看了好一陣,神情卻嚴肅起來:「左公,您看到的東西,都對了,但推想的方法有錯誤。恕在下直言,武朝的諸位已經習慣了弱者思維,你們思前想後,算遍了一切,唯獨疏忽了擺在眼前的第一條出路。這條路很難,但真正的出路,其實只有這一條。」

「無知小輩。」左端佑笑著吐出這句話來,「你想的,便是強者思維?」

「馬上要開始了。結果當然很難說,強弱之分或許並不准確,說是瘋子的想法,也許更貼切一點。」寧毅笑起來,拱了拱手,「還有個會要開,恕寧毅先告辭了,左公請自便。」

砰的一聲,老人將拐杖再度杵在地上,他站在山邊,看下方蔓延的點點光芒,目光嚴肅。他看似對寧毅後半段的話已經不再在意,心中卻還在反復思考著。在他的心中,這一番話下來,正在離開的這個小輩,確實已經形如瘋子,但唯有最後那強弱的比喻,讓他稍稍有些在意。

因為左厚文、左繼蘭這樣的人,直接而干凈地拒絕掉一條生路,這樣的人,左端佑這一輩子都未曾見到過,甚至於曾經性格耿直的王其松,都不會迂腐到這個程度。

沒有錯,廣義上來說,這些不成器的大戶子弟、官員毀了武朝,但哪家哪戶沒有這樣的人?水至清而無魚,左家還在他左端佑的手上,這就是一件正面的事情,即便他就這樣去了,將來接手左家大局的,也會是一個強有力的家主。左家幫助小蒼河,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固然會要求一些特權,但總不會做得太過分。這寧立恆竟要求人人都能識大體,就為了左厚文、左繼蘭這樣的人拒絕整個左家的援手,這樣的人,要么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要么就真是瘋了。

純粹的理想主義做不成任何事情,瘋子也做不了。而最讓人迷惑的是,說到這一步,左端佑還有些想不通,那所謂「瘋子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他抬起頭來,山風正溫暖地吹過去,天空中朗月繁星。寧毅的身影離開了這一邊的山崗,而在另一邊山坡上的一處木屋內燈火通明,小蒼河黑旗軍中目前所有營級以上軍官、加上內政、參謀、情報方面的高層人員共六十八人,正先後到來,進入房間。

房間里走動的士兵依次向他們發下一份抄錄的文稿,按照文稿的標題,這是去年十二月初八那天,小蒼河高層的一份會議決定。眼下來到這房間的人大部分都識字,才拿到這份東西,小規模的議論和騷動就已經響起來,在前方何志成、劉承宗等幾位軍官的的注視下,議論才緩緩地平息下來。在所有人的臉上,化為一份詭異的、興奮的紅色,有人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片刻,秦紹謙、寧毅先後從門口進來,面色嚴肅而又消瘦的蘇檀兒抱著個小本子,列席了會議。

這一天是靖平二年的六月十二。距離寧毅的金殿弒君、武瑞營的舉兵造反已過去了整整一年時間,這一年的時間里,女真人再度南下,破汴梁,顛覆整個武朝天下,西夏人攻破西北,也開始正式的南侵。躲在西北這片山中的整支反叛軍隊在這浩浩湯湯的劇變洪流中,眼看就要被人遺忘。在眼下,最大的事情,是南面武朝的新帝登基,是對女真人下次反應的估測。

但不久之後,隱在西北山中的這支軍隊瘋狂到極致的舉動,就要席卷而來。

——震驚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