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瘋婦人篇(十二)(2 / 2)

齊玉麟也開始在學堂里進學,跟著父兄讀書。

他漸漸聽多了下人的議論。知道了生母的病到底是怎么樣的不光彩的離經叛道。

有一次,他偷偷往西苑去,剛好撞上林氏發病。

清瘦的女人被幾個仆人死死壓在地上,還在詛咒齊老爺:「我沒病!齊子成,你不配!」

而齊老爺越見蒼老,吸著氣,沉著臉:「多少年了,孩子已經進學了,你還說些鄙夷男子的瘋話。來人,服侍夫人,吃葯!」

齊玉麟偷偷地從奶嬤嬤那聽說,母親不承認自己是齊家的齊林氏,看不起大多的男子,看不起齊老爺,整日說些不守婦道的瘋話。

說道這里,奶嬤嬤還隱秘地笑了笑,說:「小郎君,你也是個須眉郎,是老爺的親生子,夫人恐是也恨你呢!」

他覺得十分難過,又想起書里面說的丈夫頂天立地,而女子幸福地依附在丈夫身下。

只是母親怎地反倒看不起這頂天立地的丈夫?

對了,爹說母親有病。一定是母親病糊塗了。

年紀小的齊玉麟覺得自己讀書後通情達理許多,只是覺得自己與這瘋病的母親之間,可能有些隔閡。

而夫子漸漸開始教更多的聖賢書了,給學生們講綱禮倫常。臣從君,子從父,妻從夫。

齊玉麟聽了,在學堂上開始坐立不安,每次當夫子講到妻從夫,他就總覺得臉上發燒,不自覺地偷偷看四周——男孩總覺得有同窗定是在暗地里譏笑他家。

一個正在禮教儒學教化下慢慢明白一點事的男孩子是要面子的。

他開始覺得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母親是令他顏面無光的。

終於,有一次,他從懷疑的竊聽中,確切地聽到了有一個同窗在笑:「齊家……啊,你知道的……」

然後幾個孩子並小廝扭打做一團。

徹底打亂了學堂秩序。

齊家幼子麒麟兒犯了家法進祠堂挨罰的消息,林氏聽說了。

她眼前疏忽的閃現了幼年時的那一盞長明燈。

她恐懼起來。本能里母親的心發作。明明知道齊家不可能會溺死自己的嫡子,她還是第一次主動而焦急地出了西苑。而下人們都像活見鬼一樣看著足不出西苑的文弱哀靜的主母,撒腿往祠堂跑著。

一路下人要攔,卻都跑不過她。

祠堂的門口,里面就和林家的祠堂一樣陰森森的,麒麟兒正跪在長明燈前,被齊子成訓斥著。

聽到聲響,他們都回頭看。

眼看一個女人就要無端地踏進祠堂,要侮辱了祖宗。

齊子成忙喊:「來人,攔著夫人!」

齊玉麟因聽先生與長輩教導過的女人不能進祠堂,只怕這一次他母親闖進了祠堂的丑事傳出去,他又要在學堂抬不起頭,被先生和同窗小看。因此大聲而慌忙地喊道:「不能進,母親!」

他瘦小的身影身邊站著的高大的齊老爺,然而這些高矮的影子經過祠堂前的陽光,一齊投在祠堂干凈的地上,都依稀是一個模樣——都是男人。

林氏住了腳。她看著那兩張慌張得一模一樣的臉,忽閃現了一個笑。

那是一種諷刺的笑。

是多年不曾出現過的林綺年的笑。

他們站在祠堂的堂里,而隔著柵欄,林氏站在祠堂外的太陽下。

仆人們陸續過來攔她了。

林氏看著祠堂里那些隱隱的牌位——供奉的是齊家的男性祖宗。

夫人的瘋病似是又犯了,竟然只是一個勁笑:「你看罷!這是誰的兒子?」

這不是她的孩子。

這甚至不止是齊子成的兒子。

他是這個世道的兒子,是禮教的兒子,是聖賢書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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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最後還是被婆子們強送回了西苑。

這日的事情傳遍了齊府。

齊萱聽到,發愣,竟然捂著胸口,說:「猴子,我無端覺得難受,覺得可怕。」

只是到底是什么可怕,她說不上來。

齊萱生平第一次決定主動去看林氏。

只是到了西苑,卻看見林氏失魂落魄地坐在西苑里,看見齊萱來了,林氏也沒什么反應。

齊萱坐了一會,見她不像往常,竟然連話也不說。

寂靜許久,林氏才說了一句:「你走罷,此後都不用再來請安。」

今天的林氏似乎格外清醒。

齊萱聽到林氏嘆息一樣說:「你的眼睛真像我當年。」

齊萱愣了一下,還是告退走了。

她轉身的時候,林氏說:「萱兒,你是好孩子。不要學我林綺年的牛脾氣。」

齊萱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一直有病的齊林氏,被人林氏林氏喊的女人,也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林綺年。

齊芷出嫁的日子,來得很快。

齊萱經常哭,倒是齊芷綉著嫁衣,淡淡道:「哭甚么。你要父親罵你不吉利嗎?」

喜樂聲震天,但是沒有炮竹的喜慶。因為那天下雨了。

蒙蒙的雨滅了一切聲響,那頂紅轎,在一片的鑼鼓聲里慢慢遠了。

但是鑼鼓聲沒有鞭炮映襯,在陰蒙蒙的雨天里,也顯得格外寂寥。

齊萱在樓上,一直哭。

齊芷的婚事是很多年前齊老爺定下的。根本沒有林氏這有病的主母什么事。

但是照禮,嫁女兒,嫡母是必須在場的。

林氏今天也穿了一身看著不那么喪氣的衣服,被齊子成強迫著出了西苑門,在許多下人的監視里,她倚在門口遠望著花轎。

花轎拐過一個街口不見了。

她蒼白文弱的面容上似是悲憫,又似是嘆息。輕輕哼起了什么曲子。

齊萱紅腫著眼從可以看花轎的樓上下來,在絲絲的雨里,涼意襲來,聽到那曲調異常凄涼。

很多年後,齊萱才在嶺南再一次聽到,才知道,原來這是一首送葬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