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宴火(四)(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757 字 2020-08-30

雲開雨散。

纏綿半月的雨雲終於散去,久違的陽光重新灑向地面。

飽受淫雨之苦的東京士民迎著陽光歡欣不已,家里潮濕的衣物、被褥終於可以拿出來曝曬,快要長出蘑菇的家具也能去一去濕氣。

但東京市民剛剛慶幸沒多久,就很快發現,連日陰雨後的晴天,比下雨時更加難捱。

東京開封府內,水汽蒸騰,又熱又悶,走在街頭,仿佛置身於浴室院中。

從裝了冰格的馬車中出來不過半刻,黃裳背後的汗水都已經流成了小河。

就與絕大多數在自然學會掛上名的議政一樣,黃裳家里的院子里也裝了最新型的氣象箱,早上查看溫度濕度,一個三十三,一個九十三。現在太陽被薄薄的雲翳半遮半掩,濕度感覺沒怎么降,溫度則比早上更高了幾度。

『這么下去,真的要了老命了。』黃裳想。

他更擔心的想,今天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人。

死人只是數字,但在朝堂上,數字是可以變為武器的。

黃裳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巡視城中各處受災嚴重的區域,聽當地的負責之人匯報。

如果做得還能說得過去,就褒獎兩句,再讓人送上一份冰鎮綠豆飲子解暑——在黃裳面前回話,不可能不出汗,冷汗熱汗都有——然後就可以看到激動、感動的表情了。

黃裳需要這些人去賣力。畢竟不能促使手底下的人認真辦差,那開封府這一次遭受的損傷,在冬天到來之前,也不可能恢復。

新城城東廂的汴陽坊是黃裳今天上午要走訪的第三個地點,也是最後一個。因為位於開封城內最低窪處,屬於京城內受災最重的地區。

同時汴陽坊也是現在京城內最窮困的地方。這就是為什么黃裳沒有第一時間來到汴陽坊,不只是位置遠近的問題。

在朝堂的關注點上,暴雨中塌了半間小佛堂和兩丈長圍牆的天水郡公府,比全部七百多戶都受災的汴陽坊都要重要,只因為天水郡公是太後的親叔,而那七百多戶貧民,想也知道不會有什么根腳。

原本的汴陽坊並不是這般貧困。其位於汴水北岸,緊鄰東水關汴水碼頭,十幾年前坊中還是客棧、食肆密布,商旅往來不絕,坊中居民雖算不上富裕,也算是溫飽無憂。但隨著鐵路開通,汴水航運衰落,有財力的搬出去,有能力的走出去,有膽量的闖出去,剩下都是平凡碌碌之輩,隨著房價驟跌,又有許多破落人家遷入,十年之內就從小康之境,變成了聞名京師的貧民窟。

本就是最為低窪的地方,屋舍也是年久失修,更有許多院落為了能擠進更多的住戶,用木板隨意搭建,新起的屋舍平常時候都是搖搖欲倒,一場暴雨下來,自然是汴陽坊受災最重。

黃裳在車上時,就在汴陽坊外牆上發現了洪水留下的水漬痕跡,差不多都在三尺高的地方。上半截是斑駁的石灰,下半截就是黃泥。

而坊中街巷,無不淤泥厚積,差不多有半尺厚的樣子。車隊就只能停在汴陽坊的主街街口,厚厚的淤泥讓黃裳沒辦法再往里走了。

應該是被提前動員起來的緣故,黃裳抵達的時候,汴陽坊的父老都匯集在里坊外。可能也是得到了上面的吩咐,汴陽坊父老都是穿著盡可能整潔的衣物出來,不過依然可以看得出,衣料上的破舊和補丁。而他們的神情里面,普遍都帶著普通東京士民身上很少見的放棄一切希望的麻木。

黃裳作為一位資深官僚,並沒有太多同情的心緒,反倒是多了幾分滿意,至少這座里坊的主事者,沒有找一批不相干的人來扮演汴陽坊的居民。

新城城東第三廂的都所由——這是掌管一廂軍巡治安的主吏,下面有所由、街子、行官、廂典、書手等一幫子廂吏——是跟著黃裳一起過來的。

當幾個軍吏領著汴陽坊父老前來拜見黃裳,他就在旁介紹,「這是本廂所由錢瑞,這是本廂書手李金文,前日小人見雨勢太大,汴陽坊必遭水淹,便派了他們領本廂百名巡卒到此處來巡檢救濟,到今天已經在汴陽坊駐留了十三天了。」

都所由本是武官,不過在京師待得久了,就是武夫都比小地方的士人嘴皮子利落,也挺會為自己的爭功的。趁著介紹下屬的機會,幾句話就把主事者的辛苦給挑明了,更重要的是表明了自己的先見之明、運籌之功。

等到汴陽坊的里正,就由所由錢瑞來介紹了。一坊之長名為坊長,俗稱里正,汴陽坊的里正是個須發全白,皺紋如織,看起來**十都有了。身上的衣物,補丁一點不比鄰里要少。

來到黃裳面前顫巍巍的要跪下,立刻就被黃裳使人攔住了——鄉中高壽耆老,見了皇帝都要免跪拜的。

不過這個老頭兒老糊塗了,黃裳問一句,「老人家,今年高壽?」老頭兒點著頭回,「好,好,都好。」

答非所問,黃裳心中不豫,耐下性子,再問,「家中這一回可還有事?」老頭兒又慢悠悠的點著頭,「好,好,都好。」

黃裳眉頭就是一皺,在旁的錢瑞連忙幫忙,「大府,李里正今年八十有三,在坊中最是德高望重。家中兒孫十三人,這一回淹水,都聽了李里正的吩咐,出來幫忙救災。」

聽到錢瑞的話,黃裳臉上總算是帶回了一點笑,「果然是年高德勛。」

黃裳說話,老頭兒偏過頭聽得認真專神,聽完之後,帶著笑點頭,「好,好,都好。」

黃裳笑容僵了,失卻了耐心,能在這種破落地界做里正,要么是能力很強,三教九流都能交接,要么就是作為擺設的老懵懂,坊中的秩序,乃至於生財之道都由韓岡口中的有活力的會社來掌握。而汴陽坊這里,明顯是後一種了。

「帶老人家下去好好休養吧。坊中有何需要救濟之處,就跟錢所由說。」

老頭兒這一回倒是反應快了,拄著拐鞠了一躬,「謝相公恩典。」便被錢瑞扶到了一邊去。

黃裳看了看那老頭兒,又冷眼瞥了錢瑞一下,也許這里正不是那么懵懂,但也是不得不糊塗。

府中設官管轄只到都廂——都廂轄下數廂,舊城有左右二都廂,新城是東南西北四都廂,外廓城則是六都廂,總計十二——這是有官身的。到了廂一級,管事的主官就是吏了。更下面的里正,那是役,收稅服役都找他,有能耐有人望的那沒得說,沒能耐,就得幫人填稅補役,幾年就能敗光家業。

下面的百姓,比起高高在上的知府,更怕這一等就在身邊的地頭蛇。特意找了這種顢頇老者來回話,本身也是打著欺瞞的主意。

黃裳懶得計較,只要不餓死人,不發疫症,就是貪了點朝廷播發的賑災款項,他也管不了太多。當然,重點是災後無大疫,否則一旦出了事,莫以為他的刀子不會殺人。

招招手,將錢瑞喚到身邊,黃裳問道:「坊中的水都退了?」

「回大府的話,坊中的積水都排出去了。」錢瑞看模樣就是個伶俐人,黑瘦黑瘦的,說話有條有理,口齒分明,「幸好府衙中安排了三台抽水機,王都所知道汴陽坊積水為患,命小人都抬了來,日夜不停的抽水,連抽了三天三夜,要是沒有這抽水機,怕是十天半個月,坊中水也退不下去。」

黃裳沖一側的都所由贊許的點了點頭,都所由頓時松了一口氣,眉開眼笑起來。

「人員傷亡如何?」黃裳又問。

「第一天就死了八人,六個是一家子。那家住的院子搭了四層樓,他們一家住在最上面,風起時整個就塌了,一個都沒逃出來。另兩個,本是重病,因為淋了雨水就撐不下去了。第二天,又死了十三個,六個是房屋塌下來沒來得及逃出來的……」

錢瑞說得啰里啰嗦,都所由察言觀色,感覺黃裳漸有不耐之色,忙打斷絮絮叨叨的下屬,「大府問你總共傷亡多少!?這些細的等問了再說。」

錢瑞打了個寒噤,惴惴不安的偷眼看黃裳。

黃裳倒是沒什么不快。錢瑞說話多不過是年輕人想表現,而都所由,也看得出他不是要遮瞞什么才出言打斷,「不要怕,能記得這么細,可見是用心的。先告訴本府,總傷亡是多少,細節你回頭寫下來,呈交給廂中報上來。」

「受傷的有兩百七十三,死了有四十二,本來是四十一,但今天早上剛剛咽氣一個,前兩日扛木頭傷了肋,本來說不重,就沒去醫院,誰知道昨天晚上突然吐血,本說今天就送去醫院,誰知大清早人就沒了。」

四十二,按比例差不多是汴陽坊總人口的百分之一上下——比例具體是多少,由於不在籍的人口無法統計,汴陽坊這樣的貧民聚居地外來人口又尤其多,故而也說不清了——看著百分之一比例並不算高,其實也不少了。

開封府界的人口死亡率,依照近幾年的統計,年平均也就百分之一點二,加上未入冊的數量,也不會超過百分之一點五,對比一下經由保赤局統計的高達百分之三點五的年人口生育率,可見在都堂相公們的治理下,開封士民是安居樂業,故而人口能夠飛速增長。

而這一場災難,汴陽坊半個月就死了近一年的份量了。

黃裳毫不動容,半個月死夠一年份量,開封城中也許就這么一處,但死夠半年份量,已不是一個坊兩個坊了,虱子多了不愁。更何況,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治平二年的那一次大水,毀壞公私廬舍萬余間,

「有幾個發病死的?」

「八……九個。都是老的小的和婦人,成丁就一個,是三天前,突發急症死掉的。」

黃裳眉峰一跳:「什么病?!」

「小人怕是疾疫,當天就去廂醫館請了坐館的劉醫工來。檢查過後,劉醫工說不是疫症,不會傳染,但也沒確定是什么病,只說可能是厥脫。」

「沒有痢疾?」這是大災之後,最容易爆發和傳播的疫症了。

「有。這段時間,有五人發了痢疾,上吐下瀉。小人都是按照府中訓令,當天送去了廂醫館,聽說之後都送去了外城的新生醫院了。還有身上突然長斑發熱的,也有十幾人,全都送去醫館了。」

錢所由嘴雖然碎一點,但該說的都沒漏,這讓黃裳很滿意。

災後疾疫,尤其是夏日洪水後的疾疫,以痢疾最多,然後就是傷寒,再來就是瘧疾,所以按照朝廷頒發的新版災傷應對手冊,開封府頒布了條令,命各坊嚴查有相應症狀的病人,一旦發現,及時上報,並將病人送到對應的醫館中,最後統一運送出城。

但黃裳還是肅容強調道,「疫症上一定要小心,一旦有苗頭,立刻送去醫院。本府知道病人家屬都擔心病人,你要好生解釋,安撫好人心,莫要生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