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忽上忽下(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663 字 2021-03-16

這要是趁著封凍,被金軍燒了、毀了船,且不說開春宋軍如何尋法子進取大名府了,便是東京也就真危險了。

須知道,金軍現在不但鎖著大名府東側河道,西側河道那里,也就是當日小吳埽背後數十里的地方,一直都有一支之前被張榮打的不敢露頭的船隊擺在那里。

沒了船,水軍再能耐不也得攻守易勢嗎?到時候,莫說東京危險,自己這些人怕也要被斷了後勤、鎖在河北成為孤軍的……怎么打,怎么崩。

從這個角度來說,御營右軍還真是可以犧牲、損失的,但水軍反而是不允許有失的……一念至此,田師中臉色復又難看起來。因為讓他處在岳飛的位置上,或者是身後東京幾位相公的位置上,也肯定優先贊同張榮的意見。

不過,他還是努力找到了一個理由:「若是說守東京……萬一金軍趁著封凍,繞過這邊,直接從空虛的東面,走濟南,去攻東京呢?可見下游也是一定要守的。」

這話他自己都說的尷尬……封凍期能有幾日?只要水軍保住了,到時候金軍是撤還是不撤?

「不錯。」出乎意料,岳飛居然沒有追究這話里的勉強之意,反而頷首以對。「這也要考慮。」

不過,這種表態,卻讓田師中愈發警惕,因為他知道岳飛不是這種糊里糊塗的人。

張榮更是跺腳:「他也對,俺也對,大家都對,可打仗這種事情是能大家一起好的嗎?尤其是這次打仗事關重大,按照邸報上講,前面一百多年,後面兩百年的國運都賭上了,哪能和稀泥!你岳鵬舉今日叫俺們過來,總得有個說法和分派!」

「我確實得有說法。」

岳飛聞言反而在筐中抱懷而立,難得失笑。「張兄、田兄,其實不光你們兩家有難處、有想法,我岳飛這里也有……」

二人見岳飛這般奇怪,卻不禁齊齊相顧,然後各自凜然起來……田師中捏住了一旁的粗大繩索,張榮則解開御賜的精致棉襖,披在身上,叉著腰而立。

「想我今年不過三旬有三,便受命河北方面元帥,天下人都說我是遇逢明主,但何嘗沒有人暗地里說我是走了大運,是個幸臣,只是官家平素將簡單的、有功的事讓與我做,才有這個成就的?又何嘗沒有一些附會拍馬的,整日說我性格沉鷙,天然是個有帥才的?」岳飛沒有理會二人的小動作,只是繼續含笑抱懷感慨。「但不管外人怎么想了,反正對我來說,自官家那日當場許了元帥,給我方面之任後,我面上雖然不顯,心里卻是下定了決心要雪了靖康恥,以報官家知遇之恩的;也老早下定決心,要打好這一仗,立下一番潑天的功勞,讓天下人不要小看我的……當然,也肯定是想好好將河北拿回來,帶著兄弟們回家的……國仇家恨,功名夙願,皆在此戰。」

王貴幽幽一嘆,並未言語。

「元帥精忠報國之心,天下皆知。」田師中倒是捏著繩子干笑一聲。

「這是當然,俺八九年前初次見你便看出來你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張榮倒有些額外說法。「喜歡喝酒,喝多了喜歡發脾氣,受委屈了也曉得哭,找人說話一說就說不完……上次去你家看你老娘,她與俺都說過的。」

「不是這個意思。」岳飛一時尷尬。「我是想說,我固然想報答君恩,成功業,平夙願,可是真從受命當日來說,卻委實是一日不曾心中安妥過的……」

「如王剛那場敗仗,我雖然知道屬於尋常驕縱,輕敵貪功的道理,面上也不顯出來,卻還是忍不住憂心自家戰力……」

「李寶在海上勝了一場,我面上只是給他報功,晚間卻高興睡不著,後來他又上岸負了一場,我又揪心的睡不著……」

「再後來就是高景山這里,到底是個宿將,將對面的元城安排的鐵桶一般,半點錯漏都無,我面上不顯,心里卻日益不安,整日如履薄冰一般……」

「來到這大名城不過十日,我就上了九次熱氣球……每次都是聽了戰場消息後,曉得局勢越來越壓迫,不知道該怎么打開局面,也不知道該如何對上軍中那些人,一時綳不住,便忍不住躲上來,將其他人攆下去,只一個人在這里觀察地形、思索局勢、醞釀計劃,乃至於暗下決斷。」

「其實俺也一樣。」張榮如釋重負一般對道。「所幸俺不要裝,煩了的話就披著一個棉襖,在河堤上走來走去……」

田師中咽了一口口水,他本想說自己也也一樣的……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有擔當的,但此番單獨領御營右軍出來,他就喜歡莫名其妙的捏東西,好多東西被捏壞、捏爛……但終究是沒好意思開口。

「總而言之吧!」岳飛嘆氣道。「你們在你們的位置上,有自家的難處,有自家的念想,我都懂,但我身為河北方面元帥,也有自己的難處和念想……我想來想去,無外乎是兩點,一則保全,二則進取……保全就是保全三軍,確保金軍大舉圍攻之下,不因為咱們這里出了疏漏,壞了大局;進取就是,若能拿下大名府,使身前局勢徹底開闊,將金軍逼到前後無依的份上,那還是要盡量拿下的!」

「元帥!」

田師中死死捏著那根粗大繩索,終於有些無奈了,甚至有些懇求之態了。「我從一開始過來便擔心你會有此一想,因為依著你平素軍略思路,但凡能有個計劃,不管多匪夷所思,總是要去做的!但剛剛張都統說的明白……事關兩百年國運……便是有法子,也該做個保守的決斷!咱們保全吧,好不好?!」

岳飛搖頭以對:「我不是隨意冒險,乃是看著這個地形,思索了許多可能,而且從一開始有想法便開始著手准備,物資、計劃都已經大略有了,這才找你們過來!而且時機我覺得也整好……金軍主力將至未至,正是懈怠,小河已經結冰,大河河道未封,他們尚不能左右橫行……這是戰機!」

「我知道元帥想的戰機是什么,火葯炸城嘛!」田師中幾乎氣急敗壞。「下面人不知道,我們不知道嗎?當日咱們一起跟官家在吾山看的火葯炸石演示,誰不心動?官家省下來那么多火葯,一點都不舍得用在他處,什么意思也很清楚!可是那個預案也只是預案,怎么可能將九萬御營精銳、兩百年國運賭到一次炸城上面?萬一下雪,濕了火葯,沒炸開怎么辦?炸開了,高景山是個狠的,咬牙堵住口子了怎么辦?現在頂著這般嚴密布置過去,貿然攻城,一旦不能速速攻下,便要擔心在城下被北面守候著的金軍騎兵堵塞住,來個全軍盡噎!屆時你我有何面目去見官家?無外乎是在城下抹脖子一條路了!」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

岳飛點頭以對。「火葯是個出奇的法子,但絕不能將咱們三軍性命壓在一個火葯炸城上……那只是一個出奇的引子,一定要有一個萬全對策,以承其後……我真的有完備攻城計劃!便是火葯失效,也能穩妥攻城、同時妥當拒敵!」

田師中徹底無奈。

張榮也欲言又止。

「我是這么想的。」岳飛沒有理會二人反應,只是恢復成往日模樣,平靜言語。「若能破元城,以這兩城規制,足可安穩存放輪船……張節度,是也不是?你就不必憂慮冬日在哪里存放戰船,要不要將輪船駛回河南了。」

張榮瞥了眼被兩城夾住的河道,還有河對岸的砲車,無奈頷首。

「而若欲在冰凍前破城,須有足夠兵力,一面確保能全力攻城,一面要合力拒北面援兵……對也不對,田都統?」岳飛復又看向田師中。

田師中長呼了一口氣,壓下不滿,勉力相對:「是。」

「那你能親自帶一萬五千眾來此,替我當北面金軍援兵嗎?」岳飛繼續認真相詢。「也只有這樣,我才能有足夠余力攻城……」

明明在火爐旁,田師中卻只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發冷。「我部本就乏兵……如何能再帶一萬余眾至此?三州十余城不要了嗎?」

「不要了。」岳飛平靜以對。「我的萬全對策在你這邊很簡單,你不是兵少防不住那么多地方嗎?我做主,棄了那三州十余城便是……只守河道最狹窄的夏津、高唐二城,連濟南、青州,以作防線……不能守嗎?」

田師中怔了一怔,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當即反問:「棄了三州,元帥如何與官家和東京交代?你知不知道棄了那三州,後方那些相公、士人、百姓皆不知兵,怕是會直接鬧出亂子的!」

「但這樣最起碼能保證萬一兵敗失利,也能保全防線。」岳飛干脆以對。「至於後方……一來,按照官家臨行前旨意,東京諸相公最多只能責問,卻不能干涉咱們的;二來,此戰事關國運,怎么能為什么面子和後方騷動而徒勞浪費兵力在末端?失了大局,那才是遺禍百年;三來,此事真有首尾,我自擔之!你只說若是這般來守,能不能給我湊出一萬五千御營右軍戰兵來?」

田師中以一種極其復雜的目光盯著身前人看了一看,卻居然一面搖頭一面肯定:

「有!但一萬五千眾,又如何在平地上替你擋住北面現在已經露面的阿里、杓合、王伯龍三個萬戶?尤其是阿里和杓合的兩個萬戶,就在元城北面的館陶屯駐,區區二三十里。」

「我有法子!」岳飛脫口以對。

田師中幾乎要罵出來,但猛地想起一事,心中微動,卻居然沒有再追問,只是強壓某種猜測與不安,緩緩搖頭:「河對岸又不是瞎子,如何才能速速讓主力渡河布置防線呢?」

岳飛扭頭看向了許久沒說話的張榮。

張榮怔了一下,反應過來,也不管這里是在半空中的筐子里,依然壓低聲音指著東面河道以對:「鵬舉!俺老張固然信得過你……可眼下這個局面,你讓俺的船隊如何能鑽過去?上面有砲車壓著著呢!水都淺了許多!」

「這就是關鍵了。」岳飛終於語氣略顯艱難起來。「張兄,不要太多……過去十幾艘船、兩三千人,搶下一個陣地便可……你若能成,我就放手施為一番,你若不能成,那咱們就老老實實退後布置防線……如何?」

張榮定定看著對方,半晌不言。

而田師中捏著一旁粗大的麻繩,手指幾乎彎曲到一個危險的程度,卻是半點聲音都不敢發。

已經沉默了大半日的王貴欲言又止,卻只好束手,挺了一會,干脆拎起鐵杴,准備給熱氣球的火爐里添石炭。

但是,這個動作又被岳飛伸手制止了。

「這是先禮後兵對吧?俺若是不答應,待會下了這筐子,你是不是會直接下軍令?」張榮語調有些顫抖。「不許俺言語?」

「張兄!」岳飛在半空中喟然以對。「咱們當兵吃糧……只是當兵吃糧嗎?為什么當兵吃糧?太平了三五年,就忘了當年的念想和當年的人了嗎?」

張榮也嘆了口氣,然後咬了咬牙:「你既說到當年,那好,就好像當日你那般信俺,幾乎孤身將金軍引到縮頭灘一般,俺今日也該信你的人品、本事才對……三千人、二十艘小輪船,俺讓蕭恩帶隊!」

說完此話,這位御營水軍都統干脆直接將臉扭向了東面,逃避式的避開了西面的水道。

田師中在旁,本想說話,卻不知如何開口,便只能更加用力捏住麻繩。然而,很快下方那個貝指揮便在王貴的示意下開始拖拽熱氣球下去,麻繩收緊,他卻是連捏東西的地方都無,一時手足無措,干脆直接在筐中蹲下,抱頭以對。

然後,依然無聲。

至於岳鵬舉,此時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努力想再過一遍自己的那個其實從第一天抵達便萌生,此時早已經爛熟於心的計劃,卻怎么都無法靜下心來。

片刻後,熱氣球被緩緩拽下,岳元帥為首,一位節度、兩位副都統先後從筐中矯健躍出,然後全都面色從容,步履生風,直接昂然離去,也是讓貝言這種低級軍官暗暗敬服。

而片刻之後,大名城中便開始擂鼓聚將,待到城中軍將雲集,河北方面軍元帥岳飛全副披掛端坐在上,張榮披著棉襖斜坐在側,田、王二位副都統也坐在左右上首位置,各自面無表情,神色凜然,端是一番氣派。

「本帥已有萬全之策,必在本月內破元城,全取大名府。」岳飛從容下令。「爾等各依軍令,加緊准備!」

張子蓋、湯懷、張憲以下,帳中一時嘩然,只有四位位階最高的大將端坐不動,儼然早有議定,且胸有成竹,不與這些凡俗將領一般無稽。

於是乎,很快的啊,諸將漸漸肅然,且膽氣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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