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羊圈(3)(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669 字 2020-06-18

「我——」默吟先生笑著,閉了閉眼。「我請教瑞宣世兄,」他的眼也看了瑞全一下,「時局要演變到什么樣子呢?你看,我是不大問國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著,全是國家所賜。我這幾天什么也干不下去!我不怕窮,不怕苦,我只怕丟了咱們的北平城!一朵花,長在樹上,才有它的美麗;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這樣,它頂美,可是若被敵人占據了,它便是被折下來的花了!是不是?」

見他們沒有回答。他又補上了兩句:「假若北平是樹,我便是花,盡管是一朵閑花。北平若不幸丟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

祁老人頗想說出他對北平的信仰,而勸告錢先生不必過於憂慮。可是,他不能完全了解錢先生的話;錢先生的話好像是當票子上的字,雖然也是字,而另有個寫法——你要是隨便的亂猜,贖錯了東西才麻煩呢!於是,他的嘴唇動了動,而沒說出話來。

瑞宣,這兩天心中極不安,本想說些悲觀的話,可是有老太爺在一旁,他不便隨便開口。

瑞全沒有什么顧忌。他早就想談話,而找不到合適的人。他立起來挺了挺腰,說:

「我看哪,不是戰,就是降!」

「至於那么嚴重?」錢先生的笑紋僵在了臉上,右腮上有一小塊肉直抽動。

「有田中奏折在那里,日本軍閥不能不侵略中國;有九一八的便宜事在那里,他們不能不馬上侵略中國。他們的侵略是沒有止境的,他們征服了全世界,大概還要征服火星!」

「火星?」祖父既不相信孫子的話,更不知道火星在哪條大街上。

瑞全沒有理會祖父的質問,理直氣壯的說下去:「日本的宗教,教育,氣量,地勢,軍備,工業,與海盜文化的基礎,軍閥們的野心,全都朝著侵略的這一條路子走。走私,鬧事,騎著人家脖子拉屎,都是侵略者的必有的手段!盧溝橋的炮火也是侵略的手段之一,這回能敷衍過去,過不了十天半月准保又在別處——也許就在西苑或護國寺——鬧個更大的事。日本現在是騎在虎背上,非亂撞不可!」

瑞宣臉上笑著,眼中可已經微微的濕了。

祁老人聽到「護國寺」,心中顫了一下:護國寺離小羊圈太近了!

「瑞宣?」錢先生的眼神與語氣請求瑞宣發表意見。

瑞宣先笑了一下,而後聲音很低的說:「還是打好!」

錢先生閉上了眼,詳細咂摸瑞宣的話的滋味。

瑞全跳了起來,把雙手放在瑞宣的雙肩上:「大哥!大哥!」他的臉完全紅了,又叫了兩聲大哥,而說不上話來。

這時候,小順兒跑了進來,「爸!門口,門口……」

祁老人正找不著說話的機會與對象,急快的抓到重孫子:「你看!你看!剛開開門,你就往外跑,真不聽話!告訴你,外邊鬧日本鬼子哪!」

小順兒的鼻子皺起來,撇著小嘴:「什么小日本兒,我不怕!中華民國萬歲!」他得意的伸起小拳頭來。

「順兒!門口怎么啦?」瑞宣問。

小順兒手指著外面,神色相當詭秘的說:「那個人來了!說要看看你!」

「哪個人?」

「三號的那個人!」小順兒知道那個人是誰,可是因為聽慣了大家對那個人的批評,所以不願意說出姓名來。

「冠先生?」

小順兒對爸爸點了點頭。

「誰?歐,他!」錢先生要往起立。「錢先生!坐著你的!」祁老人說。「不坐了!」錢先生立起來。「你不願意跟他談話,走,上我屋里去!」祁老人誠意的相留。「不啦!改天談,我再來!不送!」錢先生已很快的走到屋門口。祁老人扶著小順兒往外送客。他走到屋門口,錢先生已走到南屋外的棗樹下。瑞宣,瑞全追著送出去。

冠曉荷在街門坎里立著呢。他穿著在三十年前最時行,後來曾經一度極不時行,到如今又二番時行起來的團龍藍紗大衫,極合身,極大氣。下面,白地細藍道的府綢褲子,散著褲角;腳上是青絲襪,白千層底青緞子鞋;更顯得連他的影子都極漂亮可愛。見錢先生出來,他一手輕輕拉了藍紗大衫的底襟一下,一手伸出來,滿面春風的想和錢先生拉手。

錢先生既沒失去態度的自然,也沒找任何的掩飾,就那么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使冠先生的手落了空。

冠先生也來得厲害,若無其事的把手順便送給了瑞宣,很親熱的握了一會兒。然後,他又和瑞全拉手,而且把左手放在上面,輕輕的按了按,顯出加勁兒的親熱。

祁老人不喜歡冠先生,帶著小順兒到自己屋里去。瑞宣和瑞全陪著客人在客廳里談話。

冠曉荷在軍閥混戰的時期,頗作過幾任地位雖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他作過稅局局長,頭等縣的縣長,和省政府的小官兒。近幾年來,他的官運不甚好,所以他厭惡南京政府,而每日與失意的名士,官僚,軍閥,鬼混。他總以為他的朋友中必定有一兩個會重整旗鼓,再掌大權的,那么,他自己也就還有一步好的官運——也就是財運。和這些朋友交往,他的模樣服裝都很夠格兒;同時,他的幾句二簧,與八圈麻將,也都不甚寒傖。近來,他更學著念佛,研究些符咒與法術;於是,在遺老們所常到的恆善社,和其他的宗教團體與慈善機關,他也就有資格參加進去。

只有一樣他來不及,他作不上詩文,畫不上梅花或山水來。他所結交的名士們,自然用不著說,是會這些把戲的了;就連在天津作寓公的,有錢而失去勢力的軍閥與官僚,也往往會那么一招兩招的。

他早知道錢默吟先生能詩善畫,而家境又不甚寬綽。他久想送幾個束脩,到錢家去熏一熏。他不希望自己真能作詩或作畫,而只求知道一點術語和詩人畫家的姓名,與派別,好不至於在名人們面前丟丑。

他設盡方法想認識錢先生,而錢先生始終像一棵樹——你招呼他,他不理你。他又不敢直入公堂的去拜訪錢先生,因為若一度遭了拒絕,就不好再謀面了。今天,他看見錢先生到祁家去,所以也趕過來。

沒想到,他會碰了錢先生一個軟釘子!他的心中極不高興。他承認錢默吟是個名士,可是比錢默吟的名氣大著很多的名士也沒有這么大的架子呀!「給臉不要臉,好,咱們走著瞧吧!」

「這兩天時局很不大好呢!有什么消息沒有?」

「沒什么消息,」瑞宣也不喜歡冠先生,可是沒法不和他敷衍。「荷老看怎樣?」

「這個——」冠先生把眼皮垂著,嘴張著一點,作出很有見解的樣子。「這個——很難說!總是當局的不會應付。若是應付得好,我想事情絕不會弄到這么嚴重!」

瑞全的臉又紅起來,語氣很不客氣的問:「冠先生,你看應當怎樣應付呢?」「我?」冠先生含笑的愣了一小會兒。「這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我現在差不多是專心研究佛法。告訴二位,佛法中的滋味實在是其妙無窮!」他正要往下說佛法,他的院里一陣喧嘩。他立起來,聽了聽。「歐,大概是二小姐回來了!昨天她上北海去玩,大概是街上一亂,北海關了前後門,把她關在里邊了。好,我看看去,咱們改天再暢談。」說罷,他臉上鎮定,而腳步相當快的往外走。

祁家弟兄往外相送。瑞宣看了三弟一眼,三弟的臉紅了一小陣兒。

已到門口,冠先生很懇切的,低聲的向瑞宣說:「不要發慌!就是日本人真進了城,咱們也有辦法!有什么過不去的事,找我來,咱們是老鄰居,應當互助!」

天很熱,而全國的人心都涼了,北平陷落!

李四爺立在槐蔭下,聲音凄慘的對大家說:「預備下一塊白布吧!萬一非掛旗不可,到時候用胭脂塗個紅球就行!庚子年,我們可是掛過!」他的身體雖還很強壯,可是今天他感到疲乏。說完話,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著一條綠槐蟲兒。

李四媽在這兩天里迷迷忽忽的似乎知道有點什么危險,可是始終也沒細打聽。今天,她聽明白了是日本兵進了城,她不再罵她的老頭子,而走出來與他蹲在了一處。